仅提蓐家可能对柯凡没那么大吸引力,但如果再加上爱情、自由和前程呢? 如果她和蓐钺分出去单过,到时候她就是说一不二的领主夫人,不用伺候公婆也不用看人脸色,一辈子享无边富贵,受万人追捧。普通神民或许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柯凡见识过顶尖富贵,她会明白的。 蓐钺紧盯着她,目光中是无声的祈求。蓐收缓慢在前方踱步,脚步声如沉闷的鼓点,一下下击入柯凡心里:“你想好了吗?” “爱人在侧,安宁自由,听着就让人向往。”柯凡敛眸看向自己指尖,平淡说,“但我只是一介凡人,所谓钟鸣鼎食,所谓锦衣华服,所谓权势地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的东西,有什么可稀罕的呢。家主的要求,恕我做不到。” 蓐收有些意外,他以为柯凡沉默是犹豫,没想到她竟敢拒绝。蓐收不悦地竖起眉,身上威压毕现:“你当真觉得蓐家不会动你吗?” 柯凡极轻地笑了声,说:“我有自知之明,反倒是你们,认为一个血统高贵的世家女哪怕落难也能保持风骨,不坠其祖之志;而一个凡女落入权贵之家后就会变得虚荣自私,为了留住这一切无所不为。你们何其狂妄,而我偏要告诉你们,我虽然没有家世、没有钱财、没有天赋,在你们看来一无是处,可我并不低贱。我的心独一无二,远非任何计谋能算计,白帝也好,家主也罢,不用在我身上费心思了,损人利己的事我不会做的。” 蓐收的脸色彻底阴下来:“你执意如此?” 柯凡静静垂手空拜:“请家主成全。” “好。”蓐收点头,大手一挥,从袖中甩出来一杯酒和一支笔,说,“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还不识抬举,那就饮下这杯酒吧。提前告诉你,这是用毒性最烈的鸩鸟羽毛炮制千年而成,喝下去后所有被灵气滋润过的地方都会撕裂,五脏六腑会被捣成烂泥。你既然背叛了蓐家,那这些年你在蓐家吃下的每一颗灵药、吸收的每一寸灵脉,都该剥离出来。” 柯凡自小体弱,吃药好比家常便饭。越多病的身子越怕死怕痛,柯凡都能想象到这杯酒喝下去该多么痛苦。 她脸色白了,蓐钺没想到父亲竟然这样绝情,连忙重重跪下,不断叩首求情:“父亲,求您饶过她吧。她犯的错,我愿意替她受罚。” 柯凡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滚落。她都不敢看蓐钺,她怕一看到他,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溃散了。柯凡撇过脸,狠狠心一把夺过酒樽,就要仰头饮尽。蓐钺大惊失色,慌忙握住她的手:“阿凡,你做什么!” 柯凡看着近在咫尺的爱人,几乎肝肠寸断。可是,柯凡还是一点点掰开他的手指,说:“钺哥哥,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情不是别人能替的。” 柯凡手指纤细瘦弱,力气和蓐钺比起来不值一提,可是蓐钺却拦不住她,只能绝望地、无能为力地看着她推开他的手,离开他,选择死亡。 酒樽中水影晃动,隐约映出两人的轮廓。柯凡被蓐钺眼中的哀痛刺伤,她垂下眼睛,一滴泪从腮边划过,滴答一声坠入酒水,打碎了两人的倒影:“对不起,钺哥哥。门第不同,终究无法相爱。下一世,你还是娶门当户对的妻子吧,你轻松些,她也能活得快乐些。” 说完,柯凡屏住呼吸,一口将毒酒倒入喉咙。 身后很快失去动静,蓐收耐心也终于告罄。他大发慈悲,这个凡人却不识好歹。她也不想想,要不是白帝为了留一个把柄挟制明净神女,她怎么配进入蓐家大门,嫁给蓐钺?这样低劣的血统,即便做妾都是玷污蓐家古神血脉。 如果柯凡识趣,蓐收还能继续容忍。反正柯凡活不长,等她死后让蓐钺迎娶真正的神族贵女,也算将一切扳回正轨。但柯凡却不肯配合,既然如此,那她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蓐收今日浪费了许多时间,他不耐烦地转身,却发现本该痛苦而死的柯凡表情还算平静,蓐钺却捂着腹部,额头上豆大的冷汗不断掉落。蓐收大吃一惊,立马浮现出一个荒谬的猜测:“阿钺,你做了什么?” 因为痛,蓐钺已无法保持仪态,长袖被地上的酒樽勾住,卷起一大截,露出下面青紫交错的红痕。这些痕迹新旧都有,看得出来执鞭的人很生气,下手并没有吝啬力气。 从柯凡被发现后,蓐钺就一直在求情,然而他用尽了一切办法,父亲都不肯改变主意。蓐钺没办法,只能用最后一招。 早在之前,蓐钺就悄悄给柯凡用了同命咒。柯凡出生在画像中,从小体弱多病,因为神力不纯粹,她比同龄神族短命很多。柯凡因为这个原因拒绝了他很久,哪怕成婚后,夜深人静时柯凡也在暗自神伤。 没有谁愿意看到爱人年轻俊美如少年,而自己却老态龙钟,鹤发鸡皮。蓐钺无法改变她的出身和血统,只能在自己和她身上系了同命咒。 此咒一旦种下无法解除,除非施咒主人身死。主客双方会共享寿命,客体受到的任何伤害、痛苦都会转移到主体身上,一旦客方死亡,施咒主人也会受反噬而死。 刚才毒酒发作,柯凡没受什么罪就昏迷了,而蓐钺却要忍受被腐蚀灵气的痛苦。他额头上青筋暴起,艰难道:“父亲,她从不在乎蓐家的名望富贵,是我强留她在我身边。一直以来都是我强求,该罚的人是我。” 蓐收看到蓐钺脖颈上隐约出现的咒纹,哪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愕然而不解,不过是一个低贱的半神半凡女子,这样的女子挥挥手就能砸死一片,蓐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蓐收恨蓐钺不争气,然而再生气,他总不能真看着自己的儿子死。蓐收长叹一口气,恨恨道:“真是糊涂!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你的天赋和寿命,就是让你这样糟蹋的吗?” 蓐钺不知道日后他会不会后悔,但现在,他的思绪无比清晰:“父亲,若您还想留儿子一命,就饶过她,放她去人间吧。她活着,儿子才能活着。” 西天界以姜榆罔污蔑白帝、挟持明净神女为由向南方开战,而南天界同样指责西天界迫害他们的太子姜榆罔,外人也不知道到底是谁负了谁,总之,西、南两界开战了。 其实神农氏也是赶鸭子上架,赤帝生死不明,祝英死于阵前,姜榆罔差点被害,这口气如果南天界还能忍,那就真不怪别人在他们脸上踩了。 姜榆罔刚刚回宫,身体还没养好就匆忙应战。而西天界却是厉兵秣马,来势汹汹,两兵刚一交战,局势就呈现出一面倒,白军以破竹之势朝南方推进。 姜榆罔这几天忙得焦头烂额,连睡觉的功夫都没有,一睁眼就是公文战报。连轴转才几天,姜榆罔的身体就受不住了,他正忍着头疼,侍从禀报说明净神女求见。 “羲九歌?”姜榆罔放下手,强打起精神说,“快请进。” 羲九歌进来,嗅到殿里浓郁的化不开的药香,挑眉道:“沉疴草?这种香料虽然能提神,但长久用会损害身体。你怎么敢点这么猛的药?” 姜榆罔脸上白的没有血色,叹道:“能有什么办法,前线每一刻都在死人,我哪敢顾惜草药伤不伤身?” 姜榆罔请羲九歌坐下,问:“你最近身体怎么样?心口的伤好些了吗?” 羲九歌淡淡摇头:“我这伤不是药能治的,不过老样子罢了。我进来的时候,听说蓐收的军队已经打到天虞山了?” 南天界气候湿润,盛产药材,地形也多沼泽平原,少天险。一旦过了天虞山,往下就是一马平川,赤都就只剩最后一道防线南禺山了。 姜榆罔一想起战局就心情沉重:“怪我不中用,这些年虚长年岁,法术不佳,连治国领军之策都学不好。” 病弱的身体大大限制了姜榆罔的精力,这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羲九歌劝道:“你别太自责,神农氏性情温和,不喜杀伐,而白帝却准备多年,早有预谋,南天界的兵卒毫无准备对上他们,怎么会不吃亏?说来是我对不住南天界众多神民,要不是我,他们怎么会卷入这些纷争。” 姜榆罔正色道:“不可这样说。虽然蓐收打着营救你的旗号挥兵南下,但他们觊觎南天界的药田和粮仓已久,无论你在不在南天宫,他们都会找借口对南天界下手。若非你千里营救,恐怕现在我还被关在蓐家,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扔出来当做筹码。如果因为我导致南天界投鼠忌器,不战而降,我才真成了罪人。你不止救了我,还救了神农氏,而我却护不住你,是我对不起你才是。” 他们两人相互赔罪,这样下去只会没完没了,羲九歌赶紧说:“好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今我们同舟共济,便是缘法。现在黎寒光和中天的主力被牵制在北方,白帝趁这个机会悍然对南方动手,等白帝将南天界这片沃野收入囊中后,肯定会再找名目,对中天宫宣战。他的野心是整个三界,这一战没有任何人可以置身事外。我们要联合起来,救天下万民,亦是救自己于水火中。” 姜榆罔深深叹气,心中十分悲怆:“怪我无能,进不能上阵杀敌,退不能谋略救国,我还有什么脸面当这个太子。” 羲九歌说:“姜太子,人各有用,你虽然不是将军,却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神医。谁说只有前线才叫战争?” 姜榆罔听出些许意味,问:“你这是何意?” 羲九歌轻声慢语说:“我有一个不太成熟的想法。” 来时晴空万里,羲九歌出来时却阴云密布,雨水从瓦檐坠落,淅淅沥沥,在地上砸出深浅不一的涟漪。侍从给羲九歌送来伞,说:“神女,雨越来越大了,要不您避一会再走?” 羲九歌扫了眼天上低垂的云,说:“不必。这段路没多长,正好散散心。” 侍从又道:“雨天路滑,不如卑职派一队人护送神女?” 羲九歌撑起伞,已经走入雨中:“你们还要巡逻,不用麻烦了。我认得路,自己走就好。” 南天界和雪山气候不同,时常阴雨,羲九歌这些天已经习惯了。她撑着一柄紫竹伞,独行在涔涔雨幕中,耳边只有雨敲打伞面的声音。她以为这是南天界再寻常不过的变天,但走着走着,她逐渐停下脚步。 羲九歌抬起伞,朝上方云层看去,雷云不知何时压得很低,细细的紫电在浓云中穿行,带给地面难以言喻的压迫感。咔嚓,一道雷蛇穿过,黑色云层被照亮一半,隐约现出里面的龙形。 瑶姬开始以为羲九歌被雨截住了,但雨停后她又等了许久,还是不见羲九歌回来。瑶姬心里奇怪,羲九歌去找姜榆罔说什么事情,为何走了这么久?她带了件披风出门,打算去姜榆罔那边问问。 然而殿门口的侍卫看到瑶姬,十分惊讶:“神女早就出发了,是不是雨势太大了,神女在某处避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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