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之不明白,这个人怎么能这样的心狠。 人非木石,相伴十年的人,明知道凶险,为何纪尘寰却不肯为唐久更改心意。如果心里真的看重一个人,是绝对不会将人置于危险之境的。 当日那总管对陆行之说“千金之子,不坐垂堂”,可笑他一个白月城幽居在此的质子尚且称之是“千金之子”,那纪尘寰又怎不知,他的授业恩师也同样命格贵重,不宜轻易涉险? 是了,说到底,是纪尘寰早就习惯了唐久对他的纵容,也习惯了唐久的牺牲。 这么多年来,陆行之虽然从来不参与朝堂之事,但是对朝中情况却知悉的很是清楚。更何况,纵然他不了解朝堂之事,可是他也最是了解唐久。 唐久为纪尘寰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凶险至极,或是煎熬心力? 现在这幅痛心疾首的样子给谁看?早干什么去了? 看纪尘寰这般作态,陆行之只是捏紧了手中的金铃铛。 他原本不应该有多余的感情,只应该全心全意侍奉自己的神明。可是如今,陆行之却如同凡人一般在心中多了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意。 白月城归降,不仅是纪尘寰的子民,白月城中也有了片刻的安宁,因此在这件事情上,陆行之并不觉得纪尘寰做的有何不对。 如今他对这人生出这么大的恶意,无非是因为他亲眼见证了纪尘寰和唐久这一路走来,又亲眼见到唐久是如何被人利用算计。 帝王无情,很多时候纪尘寰托唐久所做之事,在陆行之看来都只是算计。他像是世界上最贪婪的蛀虫,一边榨取这唐久的关怀,一边又利用着唐久的智慧。 太多时候,陆行之甚至在心中为他们的神使觉得不值。神使分明是方外之人,该求证大道,如今纠缠于红尘琐事也罢了,还被另一个人算计。 何处惹尘埃?又何必惹尘埃! 最开始的时候,陆行之总觉得是他自己旁观者清,唐久身陷死局之中,又有和这人常年相处的情谊,恐怕会被他蒙蔽。 可是年岁日久,陆行之便发现唐久并非是不知。从头到尾,她分明将一切都已经看得清楚透彻——她不是不知道纪尘寰在利用她,只是她也并不介意。 这世上的太多事,一说起“不介意”,或再一说起“不后悔”,就总显出几分决绝的味道来。 陆行之又想到了唐久给他写的那封信,信上简短,不赘旁的一字。 唐久说,求仁得仁,无需介怀。 从来没有那样的一刻,陆行之并不想成全唐久的“求仁得仁”。 他只恨不得将唐久这最后剩下的二三言语凝成冰、凝成火、凝成最锋利的刀子,将它们通通的抛向纪尘寰才好。 陆行之当然要这么做。 他完成了神使之托,而神使也没说不许他这样做。 白月城的祭司本应该公正无私,本该不染凡尘。可是从陆行之选择跟唐久离开白日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是这红尘之人。 那么这一次,就让他按照这红尘俗世的人的方法来处理这件事情吧! 指央是属于唐久的金铃铛的冰冷触感,那是唐久留给他的唯一的东西。 陆行之在宫殿之中,静静的感受着纪尘寰的怒火。 看着周围已经瑟瑟发抖的宫人,陆行之却仿佛是不在乎一样的笑了起来。 纪尘寰还在逼问他唐久是怎样去的?君可知,何谓“面大如盆”? 微微的敛了眸子,陆行之再一次说出了这几日他不知重复过多少遍的说辞。 “江南骤雨数日不歇,神使设祭坛沟通天地,祈求众神怜悯,止此灾厄。神明初始不语,会天大雨,神使苦求三日。之后神明有感,天边实现龙凤徘徊不去。神使以身为祭,引动凤凰涅槃、青龙长吟,骤雨方止。随后青龙徘徊于皇宫之上,龙吟三声方才去,为祥瑞之兆。” 一字一句地将这段民间已经流传甚广的故事重新说给纪尘寰听,陆行之的唇边甚至出现了一抹笑意。 只不过,这笑怎么看都像是讥讽:“陛下乃真龙天子,天命所归。才不是什么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的命格。天降祥瑞,乃我朝之幸,黎民之幸、江山之幸……” “够了!朕并不是想听这些!” 纪尘寰猛的掀翻了他面前的桌案,摔碎了上面摆着的笔墨。折子散落一地,纪尘寰却也顾不得。 他踩着这些折子到了陆行之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领子:“狗屁的祥瑞,朕不是想听这些!” 方才陆行之说的,是民间和朝堂关于唐久忽然消失不见这件事情流传最为广泛的一种解释。 当日众目睽睽,许多人都亲眼的看见了那场“神迹”,这故事之中所说的一切似乎也并不作假——龙凤现世是真的,龙凤现世之后暴雨止歇也是真的,那青龙在京都之中、确切的说是在纪尘寰的宫殿的屋顶上徘徊也同样是真的。 众口铄金。 随着这个故事广为流传,越来越多的人相信,教导出他们皇帝的那位帝师大人是真的乘风而去。而他们的皇帝,虽然因为父母早逝,小小年纪就被推上了帝位,但是却是天命所归。 那些说纪尘寰克父克母、天煞孤星的人,也不知道是做何恶毒的心思。 纪尘寰到底年轻了些,虽然他很早就开始逐渐料理朝政,但是在百姓之中,知太皇太后贤明者多,知这位少年天子之名的人却很少。 这天下,终归是纪尘寰的天下。百姓若只爱戴太皇太后,其实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 这个带了鬼神色彩的传闻一出,因为那天地异象实在过于宏大,在京都之中千万人亲人所见,实在是做不了假,所以一时之间,纪尘寰皇权天授的声音渐渐地盖过了那些人对他命格的恶意揣测。 这样快的传播速度,如果说没有人在背后是做推手,是根本不可能的。 纪尘寰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再加上那熟悉的龙和凤,他一瞬间就想到了是何人为他这样造势。 只是这个时候,纪尘寰已经没有什么心思管因为这个传言他会获得多少声名了。 关乎龙凤的故事有些长,其他人都将视线落在了京都突然出现的龙身上,唯有纪尘寰脑中轰鸣。 ——他分明听见讲故事的人说,说他的帝师随着那凤凰涅槃而去。 那是熊熊烈火,纪尘寰从不抱侥幸。而且,三月离别,他日日盼归的那个人,却终归没有回来。 那些随着唐久一同前往南方赈灾的官员和大夫都一一回朝,唯有一身白轻骑,飘然出京的唐久迟迟不归。 在发现归来的队伍之中并没有唐久的时候,纪尘寰的心终于很沉很沉地坠了下去。 回朝的队伍战战兢兢地递上了一封书信,上面的字迹纪尘寰非常的熟悉。 他七岁的时候唐久就在他的身边,虽然那个时候纪尘寰已经开蒙,但是很难说如今纪尘寰写的字之中没有唐久的痕迹。 而书信上寥寥数语,只是劝慰纪尘寰万般皆是命,莫要迁怒他人。 唐久真的非常了解纪尘寰。 可怜满朝文武还以为他们陛下是什么温和宽容的好性子,然而唐久却知道,所谓的温和宽容,只不过是因为她时常在他耳边耳提面命,让他爱惜名声,莫行事暴戾,为自己添个暴君的名声罢了。 骨子里纪尘寰控制欲极强,而且冷漠又薄凉。他的所有温和手段,全部都是唐久教的。 纪尘寰很听唐久的劝告,当然,他本质上只是追逐利益最大化而已。毕竟。一个看起来温和的君王,的确比一个暴君的名声好一些。 或许是纪尘寰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吓人,那些送信归来的官员们乌泱泱的跪了一地。 虽然知道南方灾区艰苦,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抱着赈灾归来,为自己履历上增添浓墨重彩的一笔的心思,更何况这一次帝师与他们同去,有了唐久在,就像是一颗定心丸。 可是谁也没想到有了那样的变故,他们现在只盼着陛下不要迁怒。 回京述职、并且知道唐久之事实情的灾区知府战战兢兢的不敢说话。 他只能按照帝师大人最后的吩咐,将她留下的书信递给了皇帝陛下。 当时帝师大人的神色镇静,却又郑重至极的写下这些书信,然后一字一句的叮嘱,说务必要第一时间交给皇帝,否则的话他可能有性命之忧。 而如今知府看着他们的陛下紧皱的眉和颤抖的手,心中却是不敢确定那封信到底是他的保命符,还是催命符的。 而最终,知府确认了那信的确是保命符了。 因为皇帝陛下什么都没说,只是让他们出去了。到了第二日,还在庆幸留下了自己一条小命的知府也收到了来自皇帝的嘉奖。 一切都仿佛是很正常,但是确实只是“仿佛”而已。 纪尘寰其实是个很擅长养气之术的皇帝。如果他不想,谁都无法从他的面上窥探出他的情绪好坏。可是在这队南方赈灾的队伍归来之后,纪尘寰那压抑着的疯狂情绪就已经摆在了脸上。 一时之间,整个朝堂之上都小心翼翼起来,生怕触了这位的霉头。 “南方灾厄得以顺利平复,按照道理来说,陛下应该高兴才是啊。” 不知内情的官员和百姓为所谓的祥瑞之兆而欢呼,唯有纪尘寰,他能够猜出其中的端倪,却不敢承认,所以只能向散播的这个所谓“祥瑞”的源头去求证。 陆行之进京十年,第一次被传召入宫。 唐久算无遗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将一切都已经安排的分明。 她送了纪尘寰一场祥瑞,送他江山永固、民心所向。 可是,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祥瑞?所有的吉祥预兆,都不过是有人刻意而为罢了。 那一日,唐久从昏厥之中醒来,然后见到了自家师父,知道了自己中毒的事情。 身中无可解的剧|毒,唐久居然并没有惊慌。朝堂十年沉浮,她早就习惯了谋算一切。于是,就连自己的注定的死亡结局,她都要算计清楚。 一个计划在心中很快成型,在唐久的坚持之下很快就铺陈开去。 参与进唐久的计划中的人,他们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在和时间赛跑,因为帝师大人是真的是日无多。 从昏迷之中缓过来,唐久就开始写信。给纪尘寰的、给陆行之的、留给比间官员的。虽然写了很多封,但是唐久的每一封信都是寥寥几语。 她已经拿不稳笔,那一场昏厥就只是开始,像是一场预告,昭示着唐久的身体将很快地衰败下去。 唐久的师父说她是盏一吹就灭的美人灯,这话法的倒并不夸张。 年幼经年苦学、日夜不辍,十年朝堂勾心斗角、煎熬心力,中毒之后更加宿兴不寐、肝胆摧折。 就是铁打的身子都熬不住,更何况唐久也只是个普通姑娘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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