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慈许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苍白的玉面久违腾起一些绯色,愈发显出唇间的品色。 虽是头一回见到,但可能因眉目间那几分疏疏相似的熟稔,郁青最初也觉得沉重苦涩,生出同情。 但听说沈昀生辰之际不自觉整个人就被点亮,到听到阿爹阿娘消息的那刻碧色浅瞳似一泓碧水,碧色流深般灿烂,单边梨涡浅浅荡漾开来,整个人流露出湿润温柔的光芒。 沈昀便瞧见了肤光盛雪的少女这副笑意盈盈的模样,那泓碧水太清幽太纯净,好似谁都无法怀揣秘密隐瞒这双眼睛。 凝重神色卸下,内心云翳散了七八。 …… 满空孤月,露浥清辉。 月下少女枕着心事,始终无眠。索性推开门,莲步入中庭。 今天殿内沈慈提及还有七日便是沈昀的生辰。记忆索引处,尽是沈昀对她的诸多付出照顾。似乎也没见他对什么东西抱有一点别样的兴趣—— 该准备怎样的贺礼呢。 “郁青姑娘有何事挂心?” 沈昀不放心郁青,遣了裴易去郁青居处外巡守。天阶夜色凉如水,裴易远远候了一会儿,便瞧见素青少女衣衫飘动,推门而出,风露立中宵。 等了好久也不见姑娘起身回去。想起公子的嘱托,害怕她在室外待久了染了寒气,于是硬着头皮出言打扰了这一方宁静。 “裴将军,我在想,你们公子会喜欢怎样的生辰贺礼?”郁青神色迷茫,可能是待得久了,声色沾了露气也带了颤。 “姑娘柔善、性极聪察,只要是你准备的礼物,我想公子都会喜欢的。”裴易宽慰。 心下不多巡,这自然不是客套话。 自郁青姑娘出现后,公子的生命开始有了颜色生机。 从前的公子永远令人看不透,态度闲适、淡然如水的样子,感觉由自内心的淡漠和冰冷——是普爱世人,也是不爱世人。 “对了,裴将军。这里我不熟,我想绘一张图,能否托你帮我找一家好的兵器店依样锻造出来?”郁青默然片刻,欣然而有喜色。 多年战场摔打,犹带肃杀之气。裴易的出现给了她一些灵感。 往生海边,其他的本事她学到多少,倒不敢搬出来说,但她的确花了不少时间,认真看了不少话本秘辛和志趣野册,知晓什么构造的匕首小巧方便携身,又能斩玉削金。 ——这样的器物,送给沈昀防身,再合适不过。 若是防身派不上用场,那便更好,这样呢,也可以拿来削土豆。 ……怎样都不至于浪费。 “好。”裴易揖手,目中流露赞叹之色。 他虽是个粗人,但也是醴渊国顶天立地的男子——没见过猪肉,也见过猪跑。一般女子送男子礼物,多是锦帕香囊女子的物什。 所以郁青最开始问及他礼物的事时,他以为她在送锦帕还是送香囊之类的方向之间反复纠结。 倒不是说锦帕香囊有什么不好—— 手工的锦帕香囊当然也是一份儿女情长的知心知意。公子虽生活极简,但他毕竟金玉高贵之躯,若是郁青姑娘相送锦帕香囊,一定也能用得上,会很珍视喜欢。 但醴渊宫闱旧血未干透,现今也总给人一种诡谲莫测的阴仄感。 不说未来,甚至就说明天,谁也不能断言究竟会发生些什么。 他们虽希望公子回来,但却更不希望公子因此再受到什么伤害。 郁青姑娘送礼物也能考虑到公子安危,属实用心—— 还很实在。
第7章 绿瞳 今日喜事太多,即将见到阿爹阿娘,又想好了送沈昀什么礼物。 了却两桩心事的郁青心情疏朗开怀。 夜风一吹,这才感觉到凉。郁青拢了拢素碧氅衣,她环顾四照,纵在宫殿高墙内,极目杳然,仍隐约可见柔蓝远岫,霎时顿觉五内芬馥萧爽。 “赏心幽事,取之无禁,用之不竭,跬步可得,日夕可观。其如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也!”郁青不自觉念出了以前在话本子上看到的句子。 “郁青姑娘旷达其意,高朗其怀。倒是我扰了持觞觅句,知己清欢。” 循声望去,着一袭雪白银丝暗纹长袍的年轻男子站在树下,一双桃花眼敛了春色只余清冽,眼角轻佻,仿若花色,冷意翩飞。 裴易垂首恭谨,不敢置对。 郁青一时间讷讷,很快脸涨得通红。 平时难得见沈昀流露多的情绪——月夜飞醋,果是生动。 沈昀眼里的郁青一直是淡淡的,淡淡的笑意,淡淡的失落,除了那双绿瞳会泄露一些情绪,平日所有事泰半她都自己消化隐忍。与人不至亲和也谈不上疏离,除了对他,很少见她分享真实情绪与人。 适才听她对着裴易吐语如珠,声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当下生了一点无名的醋意恼意。 倒是郁青粲然一笑,教他很快回过神来。 原就是自己遣裴易来值守,这番属实自己狭隘犯过,不该如此冒失失语,伤人伤己。 “裴将军,我想与你家公子说点话。” “裴易,我与郁青姑娘有事相谈。” 眼前一白一绿,如同泛着珍珠和翡翠般色泽的两人几乎同时应声而出。 “是。”裴易顾不得拭却一头冷汗,如遇大赦告退。 月夜相对,露湿红新。月色里极般配的两人间没有氤氲出任何旖旎思绪。 郁青敏觉,她倒是雁引愁心去,被一众喜事冲昏了头脑,后来又一心想着生辰贺礼的事,没有分出其他心思。但看到沈昀的那刻后知后觉—— 有些地方,不对劲。 这个世道,万物刍狗。周边邻国百姓无不啼饥号寒,哀鸿遍野。而今日当街所见,醴渊国普通百姓都生活得安康和乐—— 好是好,就是不真实地有点过了头。 醴渊国外面的则个就算先不提,琥珀酒、碧玉觞、金足樽、翡翠盘……醴渊宫殿的一切造设又是格格不入的铺张奢靡。 白日未曾细究,现在想来,醴渊国主沈慈一身病怯沉疴也颇有古怪。 沈昀的寒疾是里症,寒为阴邪,其性凝滞,主收引。 而沈慈五脏俱损、疾不可为,却无具体病由,更像是外力施加了什么凡人不可受的瘴气。至于后来沈慈提及那位颇有名气,堪称醴渊至宝,却还未露面的国师时,言辞间更是多有闪烁。 往生海边时,除了人间话本,她也觅过不少三界秘史。 地位尊贵的神下界历劫时,有的会出于私人原因,不方便把这事登记在天册。 于是秘而不宣,这些神选择不从落仙台,而从往生海区别于凡人投胎转世的一条秘密水径里过。这样一来,便能避人耳目,不用记载,无证可查,无据可追溯。 往生海属于妖界和鬼界的共同领域。 千百万年间,妖界和鬼界对天界这一行为不说明面赞成支持,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态度不能算不友好。 可是据传,天界尝到了往生海便利的甜头后不知足,打着净化的旗号一度想将往生海据为己有,开辟为天界后花园的天湖。 天界此举无疑惹恼了当时的妖尊和鬼王。传闻中一尊一王出面理论,两人与天界战神带领的百万雄师鏖战了三天三夜。最后天界败下阵来,又属实理亏,从此广而告之天界诸天各路仙神——任谁都再也不许提及开辟往生海为天界后花园天湖的事。 往生海争不来,天界总不够安心,担心神从往生海下界历劫总会出点什么不可知的纰漏——说到底,毕竟是别人的地盘。 真发生什么,天界也只能吃了哑巴亏。 为了避免他们眼里妖鬼两界的邪祟觊觎相害,天界抠破了头,想出来一个自认万全的法子:自神下界历劫所化凡胎尚在幼时,摄取其生魂,固封在青丘桃枝箭所筑净仙天坛内,由药圣仙尊祝祷七七四十九天,以护其仙根纯净。 这样的方法虽然看起来周全,但实则也有极大弊端。就算是神,下界历劫,暂时也是凡体。人没有了生魂,换来的代价便是,凡体的神这一世要么六识有失,要么身染沉疴、疾不可为。 一言以蔽之,坏的不是脑子,就是身子。 但天界觉得,就算有这么大的弊端摆在面前,也是可以视而不见的。下界历劫毕竟只有一世,短短几十年罢了。要是真拿下界的一世跟仙基稳固、仙根纯净做比较,那简直就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郁青虽做鬼时修为不济,做人时更是没有法力傍身,但天生绿瞳偶尔还是有点天赋灵光。 今日观沈慈,苍白枯槁,弱不胜衣,瘴气笼罩下有一丝若隐若现的天界才有的金色之气,似乎——有后者的可能。 沈慈他,可能是哪个神仙被封了生魂,下凡历劫来了? 郁青从前便不理解也不齿天界这样的做法——历劫就该历整套嘛。 天界自诩公允端方,却偏偏要在这些事上插手,暗戳戳搞这些阶级特权。 连啧几声,郁青心下忍不住腹诽:往好了想,天界是顾全大局,是为了仙根无虞、正义安宁,为了几界平衡不受干扰不被打破;往不好了想,这些秘辛她能看到,就也不乏有其他有心的、天界眼里的所谓邪祟能够看到。 就算,仙根破坏不了,那其他方面多少可以做点文章搞点事情。 凡体孱弱,凡思困顿,很难说不易被蛊惑。人间这一世指不定被设计利用、出什么大的乱子。 看起周全实则漏洞百出,做这样不体面的弊,天界也不怕到时候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不过狭隘来说,郁青也就是闪念一想,她并不关心天界什么神历劫的事。 或者说—— 她不关心天界任何,也不想关心天界任何。或许是天生的抵触,没有来由,或许有些因果缘说,但她也并不愿去探个究竟。 往生海里莫名投胎到这一世,她也未曾多想——既来之,则安之。 她虽然底子平庸,但一贯豁达自如。 现世她的羁绊,只有阿爹阿娘,和眼下这个袍服雪白、一尘不染的人。 醴渊的事复杂程度可能完全脱离了她的预料,她不愿意他们涉险牵连其中。 …… 而此时,那双桃花眼中好像含着一潭水,潋滟波光时明时暗。此刻他神情专注地凝望着她,时间便也好像静止了一样—— 沈昀也是这般想。 他自是不能看见郁青所见的金色之气和瘴气,但今日见沈慈病况多有蹊跷。 刚才见阿青跟裴易说话,又无端生了恼怒,这并不正常。 事实上自踏入醴渊境内,便感觉自己受到了什么无形的蛊惑般,所有感官所有情绪都比平日放大了无数倍,数次无法自主按捺心神。 近来听裴易所说,醴渊国师堪称醴渊至宝。沈慈近年来极为信赖国师,事事循着国师之嘱。这位国师善扶乩迎神之术,能够获得天机。可沈昀查不到国师一点儿身世来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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