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给了他一顿打吗?”流景慢悠悠问。 仙侍平静与她对视:“老祖给的,是他自己完好的秘密。” 流景一顿。 “老祖给他坦白与隐瞒的权利,”仙侍叹了声气,“仙尊一向聪慧,应该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吧?” 流景沉默良久,才无奈一笑:“我不明白,救非寂的法子已经说了,那唯一能隐瞒的,也就只有饮脉的事了,所以饮脉究竟是什么东西,为何要瞒着我?” 她坐在桌前,瞧着孤零零的,还带着点不知所措,仙侍跟在老祖身边太久,总以老祖的喜悲爱恶为喜悲爱恶,虽然刚刚才吃过苦头,可这一刻瞧见她的可怜样,又开始忍不住心疼了。 “不是要瞒着您,只是将坦白的权利交给了舟明仙君,您该明白其中区别,”仙侍温柔劝慰,“其实仙尊不必钻牛角尖,毕竟有些事您早晚都会知道,您只需要明白老祖绝不会伤害您便好。” “也是,师父总不会害我。”流景表示认同,却在仙侍点头时突然问,“饮脉修成之后,是不是除了能做出傀儡,还能模仿任一高手的气息和灵力到以假乱真的地步?” “是。”仙侍下意识回答,反应过来自己被套话后,顿时哭笑不得,“仙尊,您怎么还套话啊。” “我只问最后一个问题。”流景笑着伸出一根手指。 仙侍如临大敌:“什么?” “今晚吃什么?”流景问。 仙侍:“……” 看到她的反应,流景翘起唇角:“放心吧,既然师父已经将是否坦白的权利交给了舟明,我自然不会违背她老人家的心愿。” 见她想通了,仙侍长舒一口气,顺势转移话题:“您还有两个月就该生了吧?” “不到一个月。”流景回答。 仙侍一愣:“这么快?” “本来该两个多月的,但师父将毕生修为都给我了,灵力太过充盈,这小东西,”流景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只怕要等不及了。” 仙侍轻笑:“既如此,仙尊便留在蓬莱生产吧,想来老祖也是高兴的。” 流景垂眸看向滚圆的肚子,默念一句‘逢生’。 能修炼到圆满归寂这一步的大能,一般都看淡了生死,也不再拘于乱七八糟的礼节与规矩,老祖却立了遗愿,要他们为自己举办一场盛大的葬礼,最好是葬礼上一个个哭得声嘶力竭身心疲惫。 流景自然不会拒绝她老人家最后的心愿,于是一场葬礼惊动三界,办了足足十日,接待了千余人,等到彻底结束时,流景几人已经累得说不出话了。 老祖血肉魂魄都已经重归天地,所以最后立的是衣冠冢,将所有人送走后,流景一个人靠在坟茔上,懒倦地看着天上璀璨的星河。 非寂出现时,就看到她正一个人发呆。他沉默片刻,最后到她身侧坐下,流景没有回头,只是看着漫天星光问一句:“你怎么来了?” “来送手帕。”非寂回答。 流景顿了顿,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什么手帕?” 非寂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正的帕子递给她,流景接过无言片刻,总算反应过来:“你以为我在哭?” “你前几日哭得很厉害。”非寂回答。 流景斜了他一眼:“你不也哭了?” “师父遗愿,不敢不从。”非寂解释。 流景想起他和舟明垂眸落泪的样子,不由得一阵好笑:“师父也真是的,立什么遗愿不好,偏偏要我们按凡人的规矩给她送葬,一连哭了十日不说,还要迎来送往,到如今动都不想动一下,不知道你如何,我是怎么也哭不出来了。” 流景说罢,兀自沉默许久,又笑:“我以前和师父去凡间游玩,也见过一场盛大的葬礼,葬礼办了三日,主家一众人也在灵前跪了三日,每有亲朋前来便要痛哭一场,起初还带些真心,后面便只剩干嚎,我不懂累到如此地步,为何还不肯便宜行事,非要把丧礼弄得如此繁琐,你知道师父说什么吗?” “说什么?”非寂配合地问。 “师父说凡人看似迂腐,实则最为智慧,丧亲之痛,痛彻于天,唯有繁琐与重复,方能麻木,方能缓解,等葬完了人,流干了泪,身心俱疲,只想好好吃顿饭、睡一觉,许多痛意不知不觉也就散了。”流景声音越来越低,缓慢闭上眼睛。 非寂听着她渐渐均匀的呼吸声,许久才拿着手帕擦了擦她眼角的湿润。 “看,还是用到了。”他缓缓开口。 起风了,海浪声愈发清晰,非寂拿着手帕,一点一点擦拭墓碑上的灰尘。 流景一直睡到后半夜才醒,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挤进非寂的怀里。蛇的体温偏冷,他身上却是热的,气息将她完全地包裹住,是难以拒绝的松弛与舒服。 “醒了?”他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流景只好坐起来:“什么时辰了?” “寅时。”非寂回答。 流景伸了伸懒腰,扶着墓碑便要站起来,非寂先她一步起身,伸手扶住她的胳膊。 “回去吧,再睡一会儿。”流景将手抽出来。 非寂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半晌答应了一声。 两人慢吞吞走在路上,任由海风将衣袍吹得烈烈作响。 老祖念旧,蓬莱的景致万年不变,这一条路走到尽头,便是流景的寝房,对面则是非寂的屋子。今晚的夜色与三千年前没有不同,今晚这条路与三千年前也没什么不同,今晚一起回寝房的两个人,亦是如从前一样并肩而行。 只是这一次,似乎又多了一个。 流景垂眸看向圆圆的肚子,眼底泛起浅淡的笑,只是这笑来得快去得也快,正如这条路不管怎么放慢脚步,也终有到头的时候。 “回去之后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她站在路这边,温声叮嘱路那边的非寂。 非寂与她对视良久,突然从怀里掏出两块玉简:“这是十天前,从舟明那得来的。” 流景猜到是什么,心里顿时咯噔一下,从他手中抢走后紧绷地问:“他给你的?” “抢来的。”非寂回答。 “你看了?”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警惕,非寂只是沉默一瞬:“没看。” 流景定定看着他,似乎在推测他有没有说谎。 “真的没看。”非寂重复一遍,黑色瞳孔暗了下来。 流景不知为何,突然就信了,于是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 “为何不看?”她问。 “因为猜到你会是这样的反应,所以索性不看。”非寂平静与她对视,“你有事瞒着我对吧?” 流景一愣。 非寂唇角浮起一点弧度,显然是已经猜到:“你不说,我便不问,等你想说那日,我自然就知道了,若是等不到……便也算了,我于你而言,本就已经无关紧要,自然不该逼你什么事都告诉我。” “非寂……” “还有十余日,她就该出生了。”非寂犹豫着伸出手,却在即将碰到流景肚子的时候停下。 小家伙感觉到父亲的气息,迫不及待地动了动,非寂却还是收回了手。 流景沉默一瞬,道:“等她出生后,我便让舍迦送她去冥域。” 非寂垂眸:“不用。” 流景一怔:“嗯?” “不用,让她留在你身边,”非寂重新看向她,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风里,“你若怕我纠缠……我可以保证,日后没你的允许,绝不去见她。” 流景还在发怔。 “睡吧。”非寂笑笑,转身朝自己的寝房走去。 流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相比先前走的这条路,只觉格外陌生……能不陌生么,从前在蓬莱百年,都是他送她回寝房,这样看着他离开却是第一次。 夜风很大,将他的衣角吹得翻飞,无意间露出的手腕上,还戴着熟悉的蛇纹方镯。 “我何时说过怕你纠缠?”流景突然开口。 已经走到门口的非寂停下脚步,却迟迟没有回头。 “还有之前湖边道别时,我有亲口承认对你没有男女之情?”流景看着他烈烈背影又问。 非寂静了许久,到底还是僵硬地回过身来:“你想说什么?” “什么都不知道,还自以为是。”流景轻嗤。 非寂无端火起:“我倒是想知道,你告诉过我吗?” “急什么,再发脾气,我就真不告诉你了。”流景板起脸。 非寂那点火气刹那熄灭,三两步重新回到她面前:“你说。” 流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轻笑:“这事儿有些复杂,该从哪说起呢。” “你先回答我……还心悦我吗?”非寂问出最后一句时,声音有些发颤。 流景没有回答,而是踮起脚尖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非寂眼角瞬间红了,沉默片刻后越过她,打开了她的房门。 “进来说。”他站在门边。 “……你倒是不拿自己当外人。”流景笑他一句,却还是配合地跟他进屋了。 这件事说起来,的确是挺复杂,等流景从头到尾解释一遍时,天都已经亮了。 非寂的眼角红了几次,万分复杂的情绪之后,只剩下升腾的杀意,于是等流景话音一落,抄起法器便要去找舟明。 “干什么去?”流景慵懒开口。 非寂面无表情:“杀人。”把那两夫妻都杀了,也省得再祸害他们。 “舟明还未开始炼化长生,你若杀了他,自己也活不了。”流景提醒。 非寂眼神冷戾:“那便一起死。” “可我不要你死。”流景看向他。 非寂回头与她对视:“我也不要你以性命救我。” 流景笑了:“这便是我不肯告诉你的原因。” 两人突然僵持起来。 漫长的沉默过后,流景叹了声气,朝他伸出手:“过来。” “凭什么是我过去?”知道自己在她心里地位高于性命后,帝君大人突然开始拿乔。 但也只是嘴上拿乔,流景一个眼神过去,他便板着脸走了过来。 “坐下。”流景扫了他一眼。 非寂不悦,却还是乖乖坐下。 流景握住他的手,不轻不重地放在肚子上,等了一整晚的小家伙动了动,立刻热情回应。非寂心中警告自己别中了她的计,可表情还是缓和下来。 “老祖给她赐名逢生。”流景说。 非寂眼眸微动:“绝处逢生。” “对,绝处逢生,”流景扬唇,“她将全部修为予我,便是给了我一个绝处逢生的可能,既如此,我便不能辜负。” 非寂抬眸看向她。 “你的命,我要留,我的命,也绝不会丢。”流景静静看着他。 非寂沉默许久,再开口声音已然沙哑:“万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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