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里静悄悄的没人,于娘子以为是释月和方稷玄忘了关门,就放下豆角带上门,没留意到门后藏着一个呆头呆头的火绒小人。 方稷玄和释月此时不在家中,昨夜两人双双被李越请去饮宴,初还以为是什么鸿门宴,后来李越越喝越是兴致高昂,终于暴露出了他的目的,硬是把方稷玄拐到演武场上,要同他比试两把。 明明是比试,方稷玄却得像徒手剥生鸡蛋一样小心翼翼,只怕控制不住把李越击飞出去,更担心一拳头打死了,暴露出远超常人所有的力量,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叫官兵追击,于他们来说倒没什么,只怕连带了与他们交往频密的乔金粟一家。 虽是万分克制了,但方稷玄赢过李越还是轻轻松松的事。 在一众属下跟前输了,李越倒是不见半点恼怒之色,好胜心虽旺,但这是一个将领必要的品质。 “我说了吧。这身板就不可能是虚架子。”李越哈哈大笑起来,重重拍了拍方稷玄的胳膊,道:“来我军中,做我的副将如何?” 方稷玄婉拒再三,李越鼓着眼一看释月,“可是你不许?” 释月正吃着方稷玄给她从席上搜刮来的瓜子点心,一样样好好的包在帕子里,嗑得津津有味。 见李越做出威势来,释月趁机裹乱,“才不是,你许多少的饷银给他?我花用可大,早烦了他一个油旋一个油旋的挣铜板,穷酸!” 方稷玄无语至极,前些天巷尾卖豆花的夫妻俩吵架,就是这个腔调,她学得还真快! 李越和大小一众官兵皆同情的看向方稷玄,家有美妻又如何,如此不贤德,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郎君叫她贬损至此,还是一句回嘴都没有,唉,真是叫个小小女子骑到头上来了! 在方稷玄的沉默中,众人越想越多,家有河东狮的越想越是心酸,背过身去拭泪,家有贤妻的又作壁上观,暗自庆幸,尚未娶妻的心绪更是复杂,感慨自己未来妻子难有此等美貌,又想着没有美貌也就罢了,可别像了这刁悍的品性。 李越更是替方稷玄不忿,当即就要给释月一个好看,说要给送两个丫鬟给方稷玄做妾。 方稷玄那表情真是少见的精彩纷呈,释月看得可太高兴了,只差没有笑出声去。 “李将军,我与,”方稷玄很后悔,早知道他就光比划不说话,装成个哑巴多省事,只要摇头摆手就行了,何必在杵在这里艰难措辞,“我与夫人相识于微,早些年处境艰难,也是她陪我一日日熬过来,她素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喜欢说反话的,我知她性情,绝不负她,绝不纳妾。” 释月就见方稷玄还挺入戏,转脸看了过来,她本来想轻嗤一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对他一笑。 李越瞧着他俩眉来眼去,自己倒成了个不长眼的媒婆,抹了把脸又故意做出一副凶相来瞪释月,道:“虽说你是糟糠之妻不可弃,但也要做好妻子本分,善待夫君才是,人前人后,怎么这般下他面子。” 这话他说得很别扭,显然平日里也并不挂在嘴上。 释月正拈起糕点上一片糖渍玫瑰,觉得吃花挺新鲜,闻言又瞪回去,“你才是糟糠,你还是泔水!” 李越气结。 末了是方稷玄答应每月分出一日来演武场做教头,教一套拳法、腿功,而李越一个大将军,又不好真跟释月置气,就这么把这事儿给抹过去了。 闹了大半宿,方稷玄和释月从演武场上出来时,月亮还勉勉强强挂着,李越在他们身后瞧着。 方稷玄忽然牵起她的手,攥得有些紧,似乎担心她不乐意抽走了手,叫李越生疑。 他们牵过许多次手,但都只是搭一下,借一把力,这样没有意义的牵着手,还数头一次。 没想到释月顺势挨过去,抱住他整条胳膊,笑道:“做戏做全套?” 方稷玄侧首看着她的笑脸,眼神就如这朦胧微曦的晨光。 “我们不必做戏。” 他们两个超脱人世,的确不必委屈自己演戏。 释月觉得方稷玄话中有话,还未想清楚,就听方稷玄道:“今儿在外面吃些?” 随着他这句话,街市的热闹在一片渐渐明朗的天色中拉开帷幕。 早点铺子忙着支摊,小贩们嘴上已经在揽客了。 “胡辣汤,已经煮好了的,等这架子一支起来,我家那口子就把汤端出来了。要肉丸子有肉丸子,要素丸子有素丸子。” 香气从热腾腾的胡辣汤里淌出来,胡椒的气味温厚微辛,让还半溺在梦里的人都醒了过来。 “油炸饼喽,香香酥酥的油炸饼喽!” 这家的油炸饼擀得很大很薄,一入油锅就蓬开来,金黄焦脆,葱香四溢。 想吃得更富贵些,炸到一半就捞出来,用剪子绞破一个口,把蛋液灌进去,再入锅炸,炸出出来更香更大更金黄,卖相口味都佳。 几张炸好摞在一块,口重的抹上辣酱,大刀快剁几下,饼子碎皮和香气都在蹦跳。 “腊肉夹馍!手拿走吃,不碍着您诶!” 这属于早就备妥的买卖,一大块腊肉仔细的用白布遮着,红而有光亮,有一种烟熏果木的香气,摊主用尖刀麻利的割下薄片,几片瘦的,往个热乎乎的白馍里拉一刀,翻开软烫的瓤,真是干爽香绝! 除了腊肉,这家自然也少不得酥烂的炖肉,锅里咕咚着,翻腾着揽客的香气,案板上肉碎飞溅,肥脂与瘦肉剁到一块,简直无可挑剔。 释月吃一口左手的油炸饼,又吃一口右手的馍,再吃一口方稷玄的馍,再把油炸饼递过去给方稷玄吃一口,一路上挺忙挺乐呵。 油旋铺子开门迟了,来喝羊汤的客人少了配,幸好乔金粟这小跑腿来了,帮着给客人买馍买包子,赚了蓉娘两个子。 灶洞里的火是一下就烧起来的,不用吹,也不用拉风箱,释月只要往里头丢柴火就行了。 “李越,是谁人转世?”方稷玄忽然问。 小呆的嘴从整个脑袋上裂开来,见释月没反应,手忙脚乱的戳戳自己的嘴。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释月就听‘噗’一声,小呆裂得太过了,半拉脑袋掉出去了,又融回去,鼓捣鼓捣,重新变成个呆,走到灶洞边,飘出一只爪子抢柴火。 “总有些好奇。” 释月一气丢了三根木柴喂它,一抬眼就见方稷玄那双过分深邃的眼睛正望着她,并没有用目光催逼着她,而是很轻柔安逸,仅仅只是同她闲话家常的感觉。 好半晌没有听到释月回答,方稷玄也作罢,并不追问。 乔金粟忙过这一阵,喜滋滋拿着两个铜子来给释月看,问她要不要吃葡萄? 葡萄正上市,屋前屋后总有人挑着筐叫卖,揭开来就是挨挨挤挤的紫珠串,用葡萄叶裹着,倒都是新鲜饱满的,也不贵,两个子能买一大串。 释月前几日吃着的葡萄不大好,酸,一想起来就齿软,遂摇头。 乔金粟也不吃了,很宝贝的把铜子放起来,等存够了,可以买笔墨。 日子这样忙碌充沛而有盼头,她坐在高凳上翘翘脚,半空中打旋落下一片枯黄的槐树叶,正好掉在她膝头。 乔金粟抬头瞧着,见槐叶还都是绿的,这片黄叶孤零零的,像是吹号角的先锋官,叫嚷着再过些日子,就要变成一副秋日萧索景象了。 秦三清醒时,店里有客倒还好,店里一旦没客,便是叫骂不休。 乔金粟面无表情地听着,忽然对释月道:“我昨个跟娘拜天地爷,还求天地爷早些收了蛐蛐儿的爹去。” 这话说给旁人听,哪怕是亲爹亲娘都要斥责,说她一个小女娃多管闲事,还要说她心毒哩! 但乔金粟知道,释月绝不会是这个反应。 果然就听她笑一声,道:“天地爷哪会管这事?” 乔金粟叹了口气,抓着凳面转过身去,就见蛐蛐儿逃到街面上躲秦三的打,蓉娘过去护着蛐蛐儿,几个街坊出来拉扯,秦三只嚷嚷一句‘我是她爹,打死她也管不着’,理直气壮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可也只要这样一句,街坊真都束手无策了。 生身父母,生也由他,死也由他。
第40章 鸭黄豆角 ◎炸过的豆角入口酥脆,裹满了炒化炒香炒细的鸭黄,浓香微咸,好吃得简直像一道零嘴。◎ 过了立秋, 夜风有些凉,配上老丈教给蓉娘的沙葱酱,羊杂碎的买卖更好了。 蓉娘日忙夜也忙, 却是花容妍丽, 愈发动人了。 张巷边这几日去外头谈买卖了, 说远不远,也没出了栓春台的地界, 但说近不近, 绕着城打转呢。 于娘子不用张罗三餐, 就来羊杂馆子做小工挣几个钱,带着两个孩子也就在这吃了。 蓉娘一掀帘子来端干净的汤碗,见于娘子洗了碗, 又洗芫荽, 又洗沙葱, 现在又在整理后院的柴垛, 半刻闲的也没有,不禁感慨, “张巷边果然是个会算的, 娶你真是娶对人了。” 洗了芫荽、沙葱的水也没倒了, 留着浇花浇地。 小渠里的水还剩一点,只是脏了, 不能吃。 前后两条街,只有两口水井, 这水井是七八户人家祖上一起打的, 除了这些人家的后代之外, 其余人想吃水可不能白用, 五桶水一个子, 论起来是不贵,可多的是人舍不得费这个钱。 不想费这个钱的,就得一大早出城担水去。 有骡车的方便,没骡车的卖苦力,虽说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可挑着水从红崖湖边走回来不是一趟的功夫,是整个秋冬的日日要做的。 于娘子原本都准备好扁担水桶了,打算担水去,幸亏是在胡同口遇上哼着小曲回来的张巷边了。 瞧着她打了声招呼就急急忙忙往东城门去,张巷边纳了闷了,诧异地喊了声,“你往那去干嘛啊?卖水的老王头家在西边,我给了十个子的,每日都会送来,用不着你去担,就养骡马那牲口院子,咱们不是一起去定下的吗?这就给忘了?脑子怎么长的?” 胡同里好些人家都还是自己去担水的,于娘子愣了一下,道:“那回不是去买马奶下火的吗?” “你是不是把机灵脑袋都生给金粟了?”张巷边招招手让她回来,“那马奶是我绕下来的添头!谁还花十个子买杯马奶喝啊!” 于娘子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总笑,每天早上瞧见别人出城担水的时候,总想着张巷边这份好来。 “他挣几个钱,连桶水都舍不得买,那还是不是男人?”蓉娘见不得于娘子抱着芝麻做西瓜的样子,道:“可别叫男人觉着你这么好哄呐!” 于娘子还是笑,听出外头水车轱辘响,知道是挨家给送水来了,揩了揩手,扶着门叫了一声,“粟,回家去瞧着点,马爷家来送水了。” 乔金粟正替蠹老头书铺外的书生们跑腿买食儿,闻言钻出来冲于娘子一点头,就往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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