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朝他走了过去,几乎是不由自主的。 “握住我的手试试看。”快到他身边时他拉住了我,他的手很冷,比我身上感觉到的寒意还要冷。可是说来也怪,只不过瞬间的功夫,就在我试图甩开他那只冰冷的手的时候,那只手却暖和了起来,很柔软,很柔软的那种温暖。然后从指尖,一直暖到我的心脏。 让人舒服得无法割舍的一种感觉…… 于是没再挣扎,我由着他拉住我的手,把我带到那只还在摇晃的秋千架边,坐了上去。 秋千架上全是雪,被风吹得硬硬的,可是坐上去却并不冷,甚至还有些暖。 “还冷么?”坐稳后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坐在我身边的,问我,冷不冷。” “谁?” “我说,不冷,于是他就微笑,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你……在说谁?” “好了,我们继续说故事吧,你看,天就快亮了呢。” 我抬头看看天,天依旧是漆黑的,比锅底还黑的颜色。 “那之后,朱允炆开始放手做起一件事来。” 朱允炆将北陵城建成了一座堡垒。 十三个郡,扼着北塞的咽喉,北陵城是个不错的天然防线。朱棣之所以放心把朱允炆流放到这个地方,因为驻守这座边城的守军元帅是朱棣一手栽培的心腹,亦以此,用整个城的军力和先天的恶劣气候,确保朱允炆的死忠残党无法举兵到此作乱。 但这位大帅在朝廷派钦差赐死朱允炆的那个晚上,突然暴毙了。 没人知道他的死因,正如没人知道那些远从金陵来的人马是几时从北陵城离开的。就在杀光了朝廷钦差的次日,朱允炆带着朝廷来的圣旨驻进了元帅府,在寻找元帅接旨的时候,他的副将发现了他倒闭在卧房床底下的尸体,全身冻得发黑,两眼盯着房梁,睁得老大。 圣旨上御笔亲批:着朱允炆即刻接管北陵城十八路陆军和骑兵营,宣元帅回京面圣。 朱允炆顺理成章接管了北陵城重兵大印。 这天晚上朱允炆头一次进入狐仙阁,没有太多的随从,没有四周密布的眼线。这座城池已经属于他,正如当年的紫禁城。 狐仙阁里歌舞升平,即便连年的天灾,并没有对它产生太多的影响。 出来亲自招待朱允炆的人是阿落,红老板不在狐仙阁,似乎自抗旨那天之后,朱允炆就再没见过那个一身红衣的男人。有时候想起他陪伴了自己那么些日子的琴声,难免寂寞,好在还有阿落。 有阿落就有狐仙阁,这是朱允炆踏进狐仙阁后才忽而明白的一个道理。 阿落是红老板的影子,当然有时候你也可以说,阿落就是狐仙阁。 “恭喜王爷亲掌了北陵帅府。”四下没人的时候,阿落散着一头瀑布般的长发,靠在榻上对朱允炆轻声道。 样子轻佻得像个最美丽风骚的妓,奇怪的是却激不起人任何欲望。 或者因为他是个男人。朱允炆思忖。然后对他道,“亲掌?阿落,还差得很远呢,阿落。” 所谓亲掌,便是如朝堂最高处那个掠夺了自己,且还安坐龙椅至今的男人一样。绝对性的,毫无顾虑的。 掌了元帅大印而掌握不了人心,又何来亲掌一说。 这些话朱允炆并没有同阿落讲。妓便是妓了,即使知道苍衡之变,即使能说出‘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他仍只是个妓。 不是么? 可是想着这些的时候,朱允炆却没能直视阿落那双安静望着自己的眼睛。碧绿剔透,总觉得那美丽的双瞳下似乎藏着些什么,却什么也窥不到。 这感觉其实是叫人不太舒服的,正如接管元帅大印那刻,他从十八路将领眼里看出的狐疑和不屑。 他们迟早会上书朝廷去质问这件事情,或许就在朝廷发现北陵有变,并派军来剿之前。 但很快这顾虑就消失了,仿佛老天故意相助似的。 就在朱允炆留宿狐仙阁的当晚,十八位将领全死了,死在离元帅府不远的一处酒楼里。 据说那晚他们集中在这座酒楼里议事。或许只是喝酒,因为很显然那晚起火的时候,他们十八个人都喝醉了,不然,不会在整层楼被烧毁之前,没有一个人事先不产生警觉。而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了火情,那么也不至于十八个人当晚全都葬身于一场无妄的大火。 这真是一出悲剧。 元帅死了,十八名被元帅亲自调教或提拔上来的将领,竟然也都死了。 那晚北陵城又开始下起了雪,盛夏的雪。雪很快覆盖了火灾过后的焦黑,有人看到一些老鼠似的东西从那堆废墟里钻出来,那时候天已经亮了,不少人都亲眼看到了这些东西——巨大的老鼠,或者讲是些说不上名字的怪物,它们嘴里叼着烧焦的尸体在雪堆间乱窜,很快地出现,又很快地消失不见。 还听见废墟四周隐隐回荡着一些哭声,女人的哭声。可是循着声音找过去,却只看到几只落地觅食的老鸦。 ‘天降罗刹,是为灭国之兆……’这流言再次在民间悄然散播了开来,添油加醋,愈演愈烈。只不过两个晚上,镇守北陵的高级统帅全都暴死,这不仅令军心,乃至民心也是惶恐不安的。他们不知道接着还会发生些什么,先是天灾,后是人祸。接着还会发生些什么?这座冰天雪地里的城市似乎就像破冰前河上那层看似坚韧的冰层,随便一碰,便会分崩离析。 却并未就此放在朱允炆心上。 事实上从抗旨的那天开始,他的生活渐渐变得充实起来,那种他自来到这座城市后再也没有过的感觉。 他开始每天进出元帅府,就好像过去每天上下朝。 他开始一个个将那些将军死去后空缺出来的位置填补起来。那些精挑细选的,可以为他所用的人。 未必需要多能干,未必需要多忠诚,只需要他们足够喜欢他所赐予的金钱和美人。 他对他们说,知道为什么朝廷换了北陵城的守军统帅? 因为朝廷打算遗弃这座城市,正如,当日朝廷将他遗弃到这里。 他对他们说,知道为什么朝廷要遗弃这座城市? 因为这座城市已经充满了瘟疫和尸臭。 他对他们说,知道朝廷打算怎样遗弃这座充满了瘟疫的城市? 就像那把烧死了十八位将军的火,熊熊一燃,干干净净。 说到这里,他问,谁愿意这样?谁想这样? 没人回答他。 他笑了笑,道:“如果不想遭到遗弃,那我们就必须力求自保。” “什么天降罗刹,什么亡国之兆,罗刹,你们可有谁见过哑罗刹么?”说这话时,朱允炆抱着他那个天生一双赤眼,终日只会安静微笑的儿子,在那些沉默的军人面前依次走了过去,然后回到案前,将儿子放到帅印边:“世间根本没有哑巴的罗刹,可是我们却需要自保。” “为了预防朝廷对我们的遗弃,而进行的自保。” 那之后,北陵城的修建在一片恶劣的气候里开始进行了起来。而朱允炆所等待着的朝廷的军队,也在工程刚开始的两个月后,浩荡而至。 第一场战役朱允炆赢得不费吹灰之力。 虽然连下三道诏书后没有得到北陵城守军处任何回应,已经令朝廷有了警觉,但他们没有料到一向崇文的朱允炆会在北陵城的军备上准备得那么迅速完备。离北陵城尚有数里路的时候,军队就受到了伏击,打乱阵脚后不久被早已守候在城下的三支骑兵五支步兵迅速击溃。 只花了不到一周的时间。 当时朝廷军几乎是全军覆没,只剩下一小批人弃甲而逃,朱允炆自然知道这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他需要更多的人力和更快的速度将这座城市武装起来,以应对之后不会太久就会到来的力量更加强大的袭击。 无霜就是那个时候命名的。 朱允炆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将北陵城更名为无霜城,或许因为阿落得那句话,‘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什么叫城作无霜,他一直不清楚这四个字的意思,但他很喜欢无霜这两个字,当然,更喜欢后面那四个字。 无霜城的防御工事修建得很快,当然这得归功于人对于死亡的恐惧。虽然连年天灾和瘟疫已经夺走了这座城市不少人的性命,但近在眼前的屠杀更加令人感到恐惧。因此很快原本已经被寒风和积雪压得破败的城墙坚固和挺拔了起来,加高加厚的城墙不仅让藏身在墙上的士兵得到更好的防护,也给弓箭手一个更辽阔的视野。 但修建的过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的,和很多大型建筑工事一样,在修建城墙的时候,工地上死了不少人。有些是带病干活使得病情恶化而死的,有的是不慎从脚手架上掉落身亡,每到夜里,工地里的人还会碰上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有时候看到一些模糊不清的东西从城外窜了进来,好像是什么动物,也似乎是股烟。有时候会看到一个至少有两三丈高的人影从城墙边走出来,可是仔细去看,那地方又什么都没有。还有人见到一个老者坐在刚修缮好的城墙上哭,让个人害怕的是那个老者只有半个身体。他一边哭一边嘴里不停地在重复着几个字:吾皇……吾皇啊…… 大大小小的事情一一传到朱允炆的耳朵里,他很快地听着,又很快地忘记了。 那段时间朱允炆一直都在研究着他祖父朱元璋所写的东西,当他还是个太子的时候,他对这些军事上的文字丝毫没有兴趣,甚至觉得作为一个帝王,他祖父所表现出来的嗜血和气概实在不像历代那些有为的明君。那个时候他曾天真地认为,作为一个帝王,首先要做的不是酷刑和制压,而是仁。 但是他错了,仁的最终结果导致了他的王朝的倾覆,甚至在史书上,他和他的年号根本都不会再被提及。因此他要改,如果他还想回到那个王座上的话,如果他想权倾天下的话。 怎么改?其实他并没有想好,很多事情做着做着就顺理成章了起来,如同他杀了那么多的人,如同他的抗旨,如同他一刀结束了那个钦差的命,如同他掌握了整个无霜城的兵力。 这似乎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毫无把握的赌博,阿落说的,叫孤注一掷。 那又如何? 在很久以前,他朱允炆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现如今,已经是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孤注一掷,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次。 无数个夜晚他依旧能梦见方孝孺那半个献血淋漓的尸体慢慢朝自己爬过来,只是现在他不会再因此而惊醒了,他甚至可以在梦里安静地看着那个老人,用他怜悯的,不再恐惧的目光。这点令他有些欣慰。一个怯懦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很早以前,朱元璋就对他这么说过。而很久以后,才被他身体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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