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我什么都没有。 当我最初受惊慌所驱使,条件反射地把曾佩戴着锁麒麟的那条手臂往脖子上遮挡过去时,映入我眼帘那串叮当作响的东西,仅仅是这身体原先主人为了好看而佩戴的碧玉珠串。 是了,我怎么忘记了,自从我来到这地方后,锁麒麟就没有了,它和我自己的身体一起被这世界隔离在外,独留我的意识被禁锢在此间。 所以,这地方再一次向我展露了它地狱模式的一面——除了无法和狐狸相认,我也无法借助锁麒麟的力量,给自己哪怕一丁点的保护。 我就像赤条条站在充斥着毒气的细菌室里,束手待毙。 除非…… 除非我能像那天为了从刹所制造的幻境里逃生时一样,突然发挥出那种我根本无法控制的强大力量,把周围一切毁灭殆尽,让自己变成梵天珠。 想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因为紧跟着我忽然想起来一些比较特别的东西。 那些东西原本因为记忆的混乱几乎都已经被我忘记了,但这会儿被我脑子里的念头这么一刺激,突然令我非常清晰地回想了起来。 我想起就在那天,在刹所制造的幻境中,我曾经见过一个人。 一个像尊佛像一样美丽而庄严的人,穿着一身黑色僧衣,披着一件金色袈裟。 就是因为这个人的突然出现,才迫使我爆发出了那种几乎能毁灭一切的力量,从而想起了许多关于梵天珠和狐狸的过往。 而那个人的脸同素和甄一模一样…… 意识到这点,不知怎的全身突然一僵,继而无法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 直抽得上下牙齿啪啪啪一阵撞击,见状狐狸立即俯下身用肘压住我身子,一边松开按在我脖子上的手,一边牢牢扣住我脸颊,随后迅速将手指伸入我口中,在我牙齿险些把舌根嚼碎的当口,一把抵住了我急速开合的两颚。 紧跟着有什么东西从我喉咙里冲了出去,但我身体并没就此消停下来,反而抖得更加厉害,所以完全没法控制自己把狐狸的手指咬得咯咯作响。 狐狸却似乎是没有痛觉的,或许压制我这副抖得厉害的身体分散了他太多注意力,因此不仅如此,也丝毫没留意到离他身后不远处,一张拳头大小的脸躲在床帐的皱褶间,一种无比怨毒的目光看着狐狸,嘴张得很大,吐着里头灰蒙蒙一根长舌头一伸一伸,试图舔到他束在脑后那把流水般柔长的黑发。 显然这张脸就是刚刚从我喉咙里冲出去的那个东西。 我努力想起抬起手把这张脸指给狐狸看,但做不到,只能和那张脸一样死瞪着他,想用眼神去提醒他。 但这举动却叫他误会了。 他朝我笑了笑,像是以往我试图占他便宜,却被他轻易看出时那样。随后带着种见惯不怪的神情,一边继续用胳膊肘压着我的身体,一边腾出一手在发髻上轻轻一捻,捻下头发丝般粗细一根银针,不等我反应过来,倏地往我左手虎口处扎了进去。 这一扎扎得我差点从床上直跳起来。 谁能想到呢,这么细一根针,虎口也不是人身体上多敏感的一个部位。可偏偏被他这么轻轻一扎,就像被一把刚在火上烤过的锥子狠狠给锥了一下,简直是戳到心尖的痛。 但说也奇怪。 痛过之后,没等我眼睛里飚出来的泪花散开,身体的颤抖突然就停止了。 紧跟着,我感到后背和肋骨那几个受伤最严重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隐隐似乎像是自己的血和肉,一股一股地互相推来挤去,由此扩散出一波波热烘烘的感觉,虽然烧得身体难受,但没过多久,竟令浑身上下折磨了我整整四天的疼痛一下子减轻了。 却也像一下子散去我全身力量一样,让我一下子瘫倒在床上动弹不得。 “虎口生阳,以合谷最盛,贯通则阳气可通达百穴。我先用这法子冲去你身体里这股子被浸淫数日的阴气,再放去你五脏受损后积压塞阻的淤血,此后才能依着徐医师的法子为姑娘止痛整骨。此种方法远不如徐医师那样温和,但若想尽早治愈,还请姑娘多加忍耐。” 说完,没等我缓过劲来,他一把拔出我虎口里那根银针反手朝后一挥,像是后脑勺生了眼似的,不偏不倚就将它刺进了身后那张脸的脑门中间。 登时那张脸轰地烧灼了起来。 由两眼和口鼻里烧出一团团蓝荧荧的火,烧得它倏地从帐帘上跳起,痛苦之极地缩起了舌头嘶嘶哀哭。却偏偏不知哪里来的恶胆,被烧成这副模样仍还不肯离去,反而以更为愤怒之姿朝狐狸飞扑过去,绕在他身旁呼呼飞转,仿佛要以身上之火与他同归于尽。 许是因此影响了狐狸的视线,在耐着性子等它转了两三圈后,他伸手一把将这东西抓进手里,轻轻一捏,眨眼间就将这颗熊熊燃烧的头颅捏成了一团纷扬而散的黑灰。 果然他早就知道这东西在他身后了…… 偏要故意装作不知,临到紧要关头才潇洒无比一把将之掐灭,正所谓江山易改狐性难移,替人治病都不忘记要耍一把帅。 可叹那颗头颅,想来是新近死去不久的冤魂,也不知活着时遭了什么罪,死后只剩一颗头颅,本对妖物懵懂无知,又被一腔怨气冲昏了头脑,所以完全没看出来自己在跟什么打交道。否则,早就该在狐狸故意视而不见的时候逃之夭夭了,偏偏自己作死,留在这里被他一把掐得灰飞烟灭。 大约也是该要遭这死劫,这种东西今天不借着狐狸的手灭掉,以后吸足了阴气成了气候,不知要被它害死多少人。 想到这里时,忽听见房里咔擦咔擦一阵脆响,原来不知几时狐狸已离开床边,自顾着从桌上取了只新鲜水灵的果子,边咬边在桌旁坐下身,摊开一张纸取了笔,也不研墨沾墨,只放进嘴里用舌尖轻轻一卷,随后大笔一挥,唰唰就在纸上写了起来:“酒浸虎骨一两、败龟三钱、黄芪二两、牛膝一钱、萆草二两、续断一两,着以乳香三钱,外敷。再以十一月采野菊花,连枝阴干,每日取一两兑以童便及无灰酒各一碗,内服。” 听得我着实一愣一愣的。 只知道这家伙法力强大,没想到在这鬼地方太监装得,老中医的范儿也是学得有模有样。但他开的方子真能吃么,什么童便无灰酒的……光听着就有点倒胃口,难道他不打算单纯用他的法术简简单单把我治好么。 “姑娘那天是不是有话想对碧落说?”正胡思乱想呆看着他,冷不防见他放下笔,有些突兀地这么问了我一句。 我一愣。 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我跟他在这世界初次遇到时,我的种种在旁人眼里的怪异之举。 看来他还是注意到了我的反常,这叫我立时振作了一点:“是的。” “那么姑娘想对碧落说的是什么?” 我正要回答,但张开嘴后却一个字也没法说出来。 于是似乎听到了一点希望破灭的声音,我摇摇头,无可奈何叹了口气“我是想要谢谢先生的救命之恩。” 很显然,这敷衍的答案并没被狐狸这千年老妖简单接受,但他用他那双绿幽幽的眸子不动声色看了我一阵后,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只笑了笑站起身,将那枚被啃得干干净净的果核轻轻放到桌上:“我还以为姑娘有极为重要的事想告知在下,看来是碧落误会了。” “先生那天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异相?”见他掸了掸衣裳似乎是打算要离开,我忙打算继续再努力一把。 “异相?姑娘身上连受几处致命创伤,但所幸都未致命,这倒堪称是种异相。” “我指的不是这个……” “姑娘指的是什么?” “……先……先生,是这样的,我觉得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先生。” “姑娘说笑了,姑娘自小养在深闺,若不是这次意外,碧落哪来的运气能一睹姑娘芳容。” “那先生是不是听说过梵……梵……”拼了命想趁着说话顺溜的机会把梵天珠三个字顺势说出,但奈何梵了半天,后面两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而狐狸目光中的费解是显而易见的:“烦什么,姑娘?” “没什么,我有点心烦。” 他笑笑:“这是自然的,体虚则心火旺,火旺则容易心烦意乱,姑娘该静下心休息才是。”说到这里,他话音顿了顿,有些意味深长地朝我看了一眼:“说起来,有件事碧落想问问姑娘。” “什么事。” “刚才碧落将床帐上那个东西捏碎的时候,姑娘是不是都瞧见了。” 我下意识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兀问我这么一句。 “那就不是我的错觉了。有意思,原来不单身子招阴,你还能瞧见这些东西……”说到这里,正似乎还想问我些什么,但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传来,他就没再继续往下说。 只将手指朝桌上轻轻叩了叩,随即就见我床两边原本卷起的帘子哗啦下垂落,而他则再也没朝我这方向看上一眼,抬起头,换上一副若无其事的笑朝门口迎了过去:“庄主真是守时。” “碧先生,午时三刻已过,不知小女的病看得如何了?” “已无大碍。” “不知为何刚才有下人来报,说小女房里有哭声传出……” “今日风大,许是下人听错了?” 说话间,引着燕玄顺走到床边,而燕玄顺原本满是狐疑并紧绷着的一张脸,在隔着帘子朝我匆匆望了一眼后,立即一扫不安,啧啧惊叹了声:“奇了,先生果然同他们说的一样,有华佗扁鹊之手么……” “呵,只是略通医术罢了,也是有徐医师妙手诊治在前的缘故。” “先生太谦虚,难怪四下都在风传,说从宫里来了位神仙般的人物……却不知先生突然造访景德镇,究竟是为了何事,想必决然不是特意为了我儿的病情,而‘顺道’前来的吧?” “庄主明睿。” “不知德问有何处可为先生效劳?” “此处诸多不便,不知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如同去德问的书房详谈,先生请。” “庄主请。” 你请我请,转眼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外。 虽然心知这一走狐狸绝对不会再回来,但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去留住他。 只能任命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听凭他们的脚步声逐渐远离,直至消失,这时肚子里叽里咕噜叫了一声。十分难得,在这地方躺了四天三夜后,我终于第一次感觉到了饥饿。 人是铁饭是钢,还是等吃饱喝足养好了身体,再想办法继续找机会接近狐狸也不迟,毕竟听他刚才跟燕玄顺说话的意思,他到这里来的主要目的应是为了有事找这老头而来。而且那事还比较复杂,并且都不能在我这个‘女儿’面前谈及,所以,就算这次离开,估计他暂时也不会离开景德镇。所以一等我能下地走动,再找机会接近他,总比现在巴巴儿缠着他却又始终没法说出个所以然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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