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还能怎样呢。” 我的话令陆晚庭再次一笑,随后话锋一转,点了正题道:“听说二公子今日又去窑场了?” 这大概是素和寅让人放出的风声。 他不想让人知道素和甄遇袭受伤的事,也不想让外人见到他自己羸弱的样子,所以在得悉陆晚庭到来后,他退居幕后,让我替代他们两兄弟出迎,因为他知道陆晚庭此次前来,必定是同昨天燕玄家来人说的事有关。 所以我点了点头,答:“是的,因为前天庄里一批瓷出了点问题,所以二爷要去窑场让人赶工。” “出了什么事?” “有人闹事,砸坏了原本已经完工的贡瓷。” “故意损毁贡瓷是死罪,那些闹事者如今都在什么地方,可有报官?” 我一愣。 原只是随意找了个借口,没想到会引来这么严重一个后果,早知如此还不如坦白说出妖风的事实,毕竟要让人接受妖风这个概念比较困难,但陆晚庭是个妖怪。 见我半晌没有回答,陆晚庭倒也没继续追问下去,只略有遗憾地轻叹了口气,放下茶杯看着我道:“可惜了,所剩时日已经不多,若是素和甄真如他所言要制作影青瓷,只怕根本就来不及。听说那还是经由他数年改进而生出另一种变化的青白瓷,所以,原本指望今年南北两家相斗能给人一些意外的看头,现如今应该已可预知结果,着实就有点无趣了。” “一件瓷器从制坯到施釉,最多也就几天而已,怎么会来不及?” 话刚出口,见陆晚庭眉梢一扬朝我淡淡一笑,我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而他笑过之后,由上至下朝我打量了几眼,随后将视线重新定格在我脸上:“这身子原本应该并不属于你,所以你会说出这样的话,倒也不让人感到意外。只不过,你切莫以为自己所见的那些便是制瓷手段的全部。素和家的瓷画鱼能观鱼游,绘草能见草动,色如凝脂,触如婴肌。你道这些说法是怎样得来的?” 我摇摇头。 “影青瓷既是青白瓷也非青白瓷,其制作工艺同其它瓷器截然不同,所需花费的时间也是你无法想象之漫长,因此这寥寥一些时间,着实不可能够他使用,除非,他另想它法。” “所以陆大人的意思是,无论怎样,素和甄也不可能赢的过燕玄家了?” “漫说燕玄家,即便洛阳蒋家、宜阳柳家、刑州赵家……虽说一个个名头都要比他差上一大截,如今看来,也全都比他要更有把握。” “但,事出有因。发生了贡瓷被毁那种事,谁都不可预料,难道就不能因此宽限一下么?” “朝廷所选定的日子,岂是能为你区区一个百姓而随意更改。” “既然这样,反正也不过是个虚名而已,只要世人都知素和家的瓷器好,能不能得到瓷王这个虚名,又如何呢?” “姑娘倒是好气魄。不过你可知道,赢得瓷王之名后,他可得到一次进宫面圣的机会。” “素和甄不像是能为了这点小事而动心的人。” “不为所动?”他莞尔,“想来你对你那夫婿当真是一无所知。你从没听说过是么,素和家两兄弟的父亲,多年前在天牢蒙冤自尽。而令他如此绝烈赴死的原因,则或多或少同燕玄家有所关联。” “……什么?” “因此,若素和甄无法借此机会进宫面圣,无法对当今圣上说明影青瓷同映青瓷的真正区别,一旦燕玄家夺魁,要翻案便是遥遥无期。”说罢,见我兀自沉默,陆晚庭笑了笑问:“所以,你说他会不会为了‘这点小事’而心动?” 我不由轻轻吸了口气。 果然历史都是有着多面性的。原来素和甄如此执着地制造瓷器,如此执着地要赢过北燕玄,并不单纯是争个天下第一这么简单。他是为了要替自己父亲伸冤。 但当年燕玄家究竟做了什么事,竟会导致素和甄的父亲因他们含冤自尽呢? 而既然两家曾有过这么大的仇,为什么素和寅还要让燕玄如意嫁过来。即便他能因爱着如意而忘却两家恩怨,素和甄却是和他完全不同的,难道他从没想过这一点? 想到这里时,忽听陆晚庭若有所思问了句:“所以,你想不想让他赢得瓷王之名?” 我刚下意识点了点头,他便又轻笑了一声:“这就对了。无论你过去是谁,生活在什么地方,如今嫁给了他便是他的人,一心为了他总是对的。况且你眼下帮了他,将来也就是帮了你自己。” 最后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虽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忽然变得明晰起来。这位陆大人到了此地后兜兜转转一番话,并不是想表达素和甄已没有争得瓷王之名的可能,而是为了坦白,自己对素和甄得到瓷王之名的深厚兴趣。 但素和甄赢得瓷王之名的时候,就是如意死的时候,所以无论怎样,我也不能被这妖怪牵着鼻子走。于是把手里杯子往桌上一放,我打住话头对他道:“陆大人今日来到山庄,就是为跟我家二爷说这些事的么?” “便正是为说这些事而来。不过,却也不尽如此。” “不知大人还有什么事需要如意替大人转达给二爷?” 他没回答,只忽然将他手往我面前一伸,掌心摊开,露出里面红艳艳一颗珠子:“这样东西,麻烦姑娘替我交还给一个人。” “给谁?”我愣了愣,下意识将那东西接到手里。 “你收好了,回头他自然会知道。并替我跟他说一声,先前之事多有得罪,不过纵然是贵人在此,但这场热闹的有趣,陆某还是想多多观望上一阵。” 如同打哑谜般一番话,没头没脑,听得我着实一头雾水。 正呆呆不知该怎么回应,他接着又道:“瓷王之名,素和家是势在必得的。” 这口吻听上去不是素和家势在必得,而是他。所以我立刻反驳:“但我以为大人一贯是更为看好燕玄家。当日夜访万彩山庄,大人不正是为了新任督陶官一事而特意来见我爹的么。” “所见未必是属实。” “无论大人对二爷如何抬爱,时间上的吃紧总是一个事实,连大人自己刚才不都说了么,二爷眼下已经没有任何赢的机会。” “机会这东西么,想想办法总是会有的,正如我刚才所说,除非,素和甄另寻它法。” “大人所言极是,机会这东西,若仔细想想办法,总还是会有的。”没等我继续开口,忽然门外有人朗声说了句。 然后两道身影一前一后从厅堂的大门外跨了进来。 前面的是素和甄,后面的是铘。 面对这两人的出现,陆晚庭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我则心脏突突跳地看着铘,因为他也带着一丝意外在看着我。随后像是明白了什么,他眉头微微一皱,往我身后那堵墙上看了过去。 墙内隐隐传出一阵咳嗽声。 一度空气因此而几乎有些凝固起来,所幸时间并不太久。片刻后,仿佛什么事也没见发生,陆晚庭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迎着素和甄的方向点了下头:“既然二庄主这么说,本官自是拭目以待。” “劳烦大人特意过来告知。内子礼数不周,若有怠慢之处,还望大人见谅。” “哪里,尊夫人礼数周到得很。” “大人先请坐,待我命人重新沏上一壶好茶,再与大人移至花厅继续相谈可好?” “不必。时候不早,本官还有些要事在身,今日就先告辞了。” “那么,在下恭送大人。” 说话间,两人仿佛久不见面的老友,谈笑着一前一后出了门。马脸仆从则无声无息跟在两人背后,摇晃着尾巴,如影随形。 及至三人身影离远,铘立刻往我身后方向快步走去。 身后屏风内是间门窗紧闭的内室。 见他推门而入,我连忙跟上。 进门便闻见淡淡一股血腥。 素和寅靠坐在屋内的榻椅上,苍白虚弱,手捂一块帕子按着嘴,帕子上全是血,他半身衣服上也都是。 似乎早已察觉铘的到来,他见到铘进屋,没有任何意外,也丝毫没为哨子矿前那番避开的行为有任何闪烁。只静静朝铘望着,过了片刻,有些突兀地轻轻问了他一句:“你有没有觉得这屋内有什么不妥,齐先生?” “阴气很重。” “能不能去将那阴气源头之物替我取来。” 铘没答。在慢慢朝素和寅的脸上看过一阵后,他不动声色问道:“庄主今日是否出过门?” 素和寅摇了摇头,似是虚弱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铘便没再追问,身子一转走到屋子西边,朝墙上轻轻一拍,就见墙壁霍地裂开,露出里头一道暗门。 门只半人多高,精致无比,上面那把锁尤其有点特别。 它跟我在哨子矿内那口井上的锁几乎一模一样。 但开启全然没有那么费事,因为铘刚将手往那锁上一搭,锁就一截截断开,仿佛内部早已被腐蚀得脆弱无比。 随即门咔哒一声轻响,由里往外滑了开来,由此,我见到了素和寅所指那件‘阴气源头之物’。 那一瞬我心脏咚咚一阵急跳。 因为这东西不是别的,正是我家里那口被狐狸拍碎后扔掉,之后却又完完整整跑回来的青花夹紫美人瓷。 也是被素和甄用来把我吸到这个时代的那件东西…… 没有历经几百年的沧桑,它看起来是光亮簇新的,仿佛一瞬间穿越时空,带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气息,远远地同我互望着彼此。 由此似乎魂魄一瞬间被它勾走,我牢牢紧盯着它,担心一不留神它就会从这时空里消失。 然而它始终实实在在的,被铘从那道暗门里拉出,随后轻轻摆放到素和寅面前。 随后他问他:“取来了,庄主想要将它摆在哪儿?” 素和寅定定朝它看了一阵。 似乎同我一样,魂魄在那瞬间被凝固在了这尊美丽的瓷器上,他朝它看了很久。 当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的时候,出人意料,他扬手对着它用力一挥。 瓷瓶应声倒地。 玉石般光洁的瓶身脆弱无比,落地一瞬,伴着喀拉一声脆响,它由内而外绽出无数道裂口。 一时间血流满地,从那支离破碎的瓶子内汩汩而出,带出股铁腥气味冲天。 我看得惊呆。 他居然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将它给毁了。 犹如我刚刚升起,却又转眼被他碾得粉碎的那股希望。 脑子里思绪因此变得凌乱不堪时,门外那阵脚步声由远而近,素和甄走进房内,并在素和寅的注视下,面无表情走到那堆碎瓷边,看着那一地从瓷块内渗出的血迹。 空气里的血腥味变得更加浓重起来,同他的沉默纠缠在一起,沉而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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