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怜知错。” 话虽如此,小怜脸上并不见有半点知错的知错的样子,只微微将头抬起,略作沉吟后继续说道:“但小怜知晓,主子交给小怜的事可大可小;小怜也知晓,主子爷用那些事让小怜待在狐仙阁,无非是为了小怜脱离无霜城后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儿。小怜更知晓,主子爷如今孑然一身四海漂泊,一心只是为了寻找梵天珠。可是纵然如此,小怜无法在自个儿的安乐窝里眼睁睁看着主子现在一日不如一日,不仅被那头麒麟纠缠不休,还被那些曾经的部下四处追杀,腹背受敌,都只为了那个让无霜城毁,让一切都回不到过去,也早已将主子忘得一干二净的女人……” 话音未落,小怜突然身子一颤,抽搐着跌倒在地上。 半身褪回原形,他想起身,但仿佛被什么东西给绊着,任长尾挣扎扭动激得尘土漫天飞扬,却怎么也没法让自己重新立起。 所以挣扎了一阵后他没再动弹,只侧身躺在那儿,目光穿过金甲人巨大身影定定看向狐狸:“主子……” 狐狸掠着脸侧发丝,淡淡迎着小怜眼神:“这些年不见,你出息了,连红爷身后都敢悄悄尾随着,你真当那些血族不会动你。” “谁能带小怜找到主子,即便那人是阎王爷,小怜也得跟着。” “我什么时候允许你管起我来了。” “小怜不该管。但主子,您瞧见自己刚才是怎么一番模样么?无霜城的九尾碧落何曾有过这番落魄?想当年,您和红爷不费一兵一卒吞了北陵城断了苍衡龙脉放出群妖建都无霜,那会儿是何等的威风。现如今怎会这样了?爷的天丹呢??爷收的那些气数呢??爷从那女人这儿得来的梵天珠呢??三年前爷还不至于如此,这三年不见爷究竟是怎么了?!爷为何连身上区区一点伤口竟都难以恢复了?!” 一叠声质问听得我有些难以呼吸。 我皱着眉,试图用脑子去还原小怜所说的当年,但突然一阵害怕,我看到狐狸在望着我。 眼里有话。所以我没再多想,只默默从土里拔出剑站起身,倏地斩断了脚踝上那块布。 而狐狸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也站了起来,走到小怜身边,看着他随自己距离的接近而突然越发痛苦起来的那张脸:“你想那么多做什么,我早和无霜城没有任何关系,让你们这些孩子老老实实跟在阿雅身边,就是为了让你们早晚明白这个道理。当年是我背弃了无霜城,如今我成众矢之的也是应该的,你只管在阿雅身边留心着他的动静,旁的无需多管。这会儿是给你的一点小小教训,让你记得长点儿心眼,若下次再跟来,无需多言,我必先废掉你百年修行。” 说罢,他转身径直往门口走来。 随着距离的拉长,小怜的脸色渐渐恢复过来,也终于解脱了束缚般慢慢爬起身,他牙齿一咬,追着狐狸的背影继续不甘地朝他走去:“爷。” 但身子刚接近那些金甲巨人,他膝盖一软,险些又跌倒在地上。 由此一双眼不知是怒还是怨,他静静看向我,所幸不出片刻,那目光便被狐狸的身影阻隔了开来。“小怜,不要再来管我的事,不要再来找我。”走到我面前后,他回头对小怜道:“往后好好在阿雅那边待着,再修行个几百年,你也就不用再受制于任何人了。” “小怜这条命是爷给的,爷上哪儿小怜跟去哪儿。” “累赘一个也就够了,我不需要身旁带着两个不省事的。”说罢,狐狸的手凌空一挥,就见一棵孤零零杵在不远处的老树一阵颤抖,树冠下弯树枝彭彭着地,转眼幻化成一匹乌黑油亮的高头大马。 迎着我和狐狸的方向一路过来,狐狸拉着我翻身上马,随后头也不回,在小怜目不转睛的视线中,带着我离开了这个短暂的千疮百孔的避难所。 一路沉默。事实上,从上了马背之后,狐狸整个人就朝我压了下来。 我不敢露出异样的神情,唯恐被小怜看出端倪。 狐狸伤重到无法想象,刚才同小怜那份交谈和所施的法术,只怕已耗费了他醒来后全部的力量。所以我只能紧紧抱着他,用自己的身体去维持他在座骑上的挺拔。 即便如此,某人邪性不该,仍有闲心朝我笑了笑,半真半假说了句:“现在开始你可以祈祷了。” “祈祷什么?”我茫然。 “祈祷不要遇到我自己。” 虽懂,但听起来总觉得怪异,我僵着嘴角不知该笑还是该皱眉。 “他是最容易找到我的,这么些时间过去,他怕是应该已感知出我俩的踪迹,之所以没立刻找来,或许对我的身份已察觉并有所顾忌,也或许想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你对你自己还真是了解。”我低哼,“不过,什么叫累赘,什么叫不省事的。” 他笑笑,微温的呼吸在我身后轻轻扫过我脖子:“楼小怜一贯对我忠心不二,但若今日不说些重话拦住他,继续跟着我,他会死。” 为什么? 细想那小怜也不是个寻常小妖,在狐狸身边再怎样也不可能连自保都不如,所以,为什么狐狸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但没等我将这疑惑问出口,就听他用一种辨别不出任何情绪的话音,问我:“红老板走前有没有对你做过些什么。” 我微微一颤。 重提此人,那是一种仿佛刚从死亡线边缘挣扎而出的后怕。 遂把红老板让我带给他的话,以及他消失前对我所做的,原原本本告诉给了狐狸。 他听后沉默许久,就在我担心他是否再次陷入昏迷时,他淡淡开口道:“可惜晚醒了一步,着了这老精怪的道儿。虽早料到这件事迟早瞒不过他法眼,不过,现今他也卷入进来,实在是火上浇油的麻烦。” “是说他想跟你做的那笔交易,没法谈得成么?但华渊王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你要把他心脏藏起来?” “你还记得血食者么。” 我怔了怔:“记得。” “他们的统领就是华渊王。” 盘古开天之初,血魔血罗刹降世,为扩张自身实力,创造了血族。 因为具有近乎不朽的生命,血族非常强大,并由此肆无忌惮,恣意挑衅和杀戮神明,由此引发生灵涂炭,几乎导致人类灭亡。 于是最终有一天,他们遭到了‘佛灭’。 那是一场由大日如来率领大梵天、梵辅天、梵众天所进行的一场涅槃式战争。 而这场佛与魔之间的旷世大战,最终以血族的溃败告终。 血族虽然近乎不朽,但颇为畏惧阳光,所以大日如来倾其修为所化的佛光普照,正是狐狸口中所谓的蛇打七寸,在一片恢宏中,杀得血族猝不及防。 于是血罗刹被拘入灵山,而血族几乎遭到全歼。突然而来的灭顶之灾中,唯有一些力量特别强大的血族,在佛光普照开始前的一刻,预知不妙,便迅速将自己不朽的生命自行了断,以此化作为‘伥’,也就是后来所谓的血食者。 血食者以近乎人类的姿态躲避在佛光无法照耀到的地方,逃过‘佛灭’,保存了性命,并由此自行衍生出一个新的血族。 这批血族的力量比原先的更强,而其中那位佼佼者,便成了这支血族的统领。 他就是华渊王。 “那他比血罗刹更厉害么?”听狐狸说完,我不由问他。 “据说他是除血罗刹之外最强的血族,也是即便血族被灭,亦可让血族继续生生不息的一个魔王。” “既然这么厉害,那为什么他还能被杀死?” “能让华渊王死的方式,一则令他被困于大日如来的佛光之下,二则较为简单,便是直接去除他的心脏。为了化作伥,血食者付出的最大代价就是‘不朽’的失去,所以尽管华渊王几乎是不灭之身,到底仍不是个不朽之躯。这大约也就是为什么,自血罗刹离开苍衡龙脉后,他从此就销声匿迹。有多大能耐便有多大弱点,所谓物种进化的制约。” “那么……他真的是被你杀死的么?” 这问题狐狸没有直接回答,只轻轻一笑,反问我:“你觉得呢?” 我不太好说,因为心里觉得,按照狐狸的描述,他可能不太是那位华渊王的对手。 但若直接说出,必然触动这只傲娇狐狸的逆鳞,所以最好的回答方式,还是沉默。 见状,狐狸没再继续为难我,修长的手指往我头顶上轻轻一遮,他为我挡住了头顶上忽倏飘来的几点雨丝。 原本月光清朗的天,不知几时变成了浓云密布。变天真如变脸。 “华渊王力量强,但弱点也强,所以他是条隐龙,一切只要在合理范围,他不出手,不滥权,不会置生灵涂炭于不顾,让自己手下肆无忌惮。所以他掌权的那些日子里,人、神、魔,彼此相安无事,而血罗刹一出苍衡封印,就天下乱。所以,看出来了么,当血罗刹再次被封印,无霜城群龙无首,这个时候谁想要华渊王死,都是可能的。毕竟妖怪就是妖怪,但凡有一点可能,谁愿意回到过去那种波澜不兴,只能隐藏在暗处的生活。无论雅哥哥,红老板,亦或者旁的谁,那都是些什么样的角色,你见过他们后,难道感觉不出来。” “所以杀死他的另有其人……” 狐狸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按捺不住继续追问:“那么那个人不仅杀了华渊王,还取了他的心脏,又是为了什么……” 问完,脑门上被狐狸轻弹了个爆栗:“你的脑袋瓜里这会儿是否除了‘为什么’就没别的了,小白?你在那个洞里跟那家伙在一起时,可有那么多嘴?” 猝不及防的问题,我一呆。 “不说了,我有点累。” 说完,他轻笑了声。笑得仿佛像是叹气,低沉又带着点疲倦。 我难受得一哆嗦。 想起他身受重伤,想起才刚在昏迷中醒来,想起他刚刚为了把我带离小怜身边,花光了身上的全部力气…… 是的。我着实不该在这个时候絮絮叨叨对他问个不停。 只是他不晓得我心里有多害怕。 自从见到红老板,自从听了他说的话,我就一直在害怕。 我想知道狐狸究竟是真的不晓得华渊王的心脏在哪里,还是为了某些目的没法跟红老板谈那笔交易。但若那笔交易无法成行的话,他是否清楚知道结果会意味着什么?一直以来,狐狸不希望我想起来的,我不愿想起来。同时,我也不想要这身体里的另外一个我,在忘了一切的情形下,为了另一个人而与狐狸为敌。 所以,我俩到底该怎么办,狐狸。 这当口,风里的雨丝变成了雨串,转眼突然又变成倒豆子般一阵,来势令人猝不及防的凶猛。一时轰轰烈烈,马背颠簸交杂着风雨灌注,几乎让我呼吸都有些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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