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毛的爹摸黑匆匆跑出家门时,面色苍白,额头冷汗嗒嗒地往下淌。 路上熟人见他热络地同他打招呼,又笑着问起黄大毛的身体状况,但没等把话说完,人已不知跑去了哪里。 只隐隐听见黄家院子里传出阵阵哭声,听了让人心里发毛。 仔细辨认是大毛娘。 熟人百思不解,怎么晌午时还开开心心摆着流水席,这会儿却跟哭丧似的呢? 忙去敲门,但久久不见人应门,等了半晌,那人只能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而从黄家大门里传出的哭声悲切得不加掩饰,不久便连四周街坊也听见了,纷纷出门观看,却始终没人能把门叫开,这不由让人隐约有了些很不好的预感。 便匆匆聚到一起。 压低了声相互猜测时,突然远处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传来,再度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待到渐渐从暮色中看清哭喊的人,众人不由一愣。 那人竟是林小疯子。 那个从小到大,无论被人怎么捉弄,怎么谩骂,怎么欺负,哪怕是从屋顶上滚落下来甩折了腿,也从不曾听见她哭叫过一次的林小疯子,此时披头散发衣衫凌乱,瘸着腿一路连奔带爬,像个真正的疯子一般,追着前方一群策马而行的陌生人嚎啕大哭:“放了我娘!我娘只是个疯子!她不是犯人!你们放了我娘!” 那群陌生人虽然面生,但衣着体面,气魄不凡。 有眼尖的已看出为首那名白衣人锦服上的鱼龙纹,那是锦衣卫中居高位者才可配的衣着。 故而,纵使那小姑娘哭得再如何凄厉,样子再如何可怜,终究没有一人敢在那群人马蹄踏过时有勇气拦上一拦。 只默默旁观着那列骑行者队伍末梢被绑在马上的女人竭力挣扎。 往日就疯癫的女人,此时看起来愈加疯狂,一双眼赤红如能滴出血,若不是嘴里塞着厚厚的布,只怕由此宣泄而出的尖叫能震塌全村的屋来。 “没想到,真的是来捉林大疯子的啊……” 直至那行人以及林小疯子跌撞追随的身影和哭喊越来越远,人群中才有人若有所思轻叹了一句。 “那不是锦衣卫么,堂堂锦衣卫为啥要巴巴儿地跑到咱这样一个小村子抓一个疯子?” “老周你不晓得么?那个女人是从教坊司逃出来的。教坊司啊,肯定不是个身份简单的疯子。” “再怎么不简单,也就是个卖身的地方,何况我自然知道教坊司是什么地方,左不过是罪臣乱党家的女人被发卖的地方。都定了罪了,即便是从那里逃出来的,至于要让锦衣卫亲自来抓人么?” “就是……况且都过去了快有十年了吧?都那么久了,怎么突然就兴师动众来抓人了,早干嘛呢?” “这个么,我倒是知晓一些。” “啥?” “我在云县送货的时候,就见过他们四处贴了画榜在寻人,那会儿我去看过,只是画上的人万没想到会是林大疯子。你们是没瞧见,图上画的真跟仙女似的,完全都不像的……” 边摇头兴叹,那人边接着又道:“所以先前在酒肆瞧见他们时,我很是惊讶,怎么锦衣卫的人跑到这里来了。那个时候我曾听县太爷身边的师爷说,这些人到云县去,是朝廷在重查当年一名被判了株连九族罪名的高官的案子,所以一路寻着那高官后人的踪迹而来。” “这么说,是要给那名高官翻案咯?” “嗐!你看刚才那捉人的情形,像么?哪里是翻案那么好的事,据说他们只是为了从那名后人身上寻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这不太清楚,听起来……好像是件首饰。” “首饰?这我就不懂了……天下首饰再怎么贵重稀罕,能贵重稀罕得过宫里的么?林大疯子身上能藏着什么样的首饰,金贵到让上面那些人过了整整十年还惦念着不忘,乃至要千里迢迢追到这里来?” “这个么……谁知道呢?我也就只是听说而已。上面的事,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呢……” “啧,要真是这样,这对母女可有得苦了。” “可不是么。锦衣卫啊……”
第501章 林家小疯子 八 八. 大毛爹带着从镇上请来的郎中匆匆返回时,大毛娘的嗓子已经哭哑。 恹恹地靠在黄大毛的床边,脸色跟黄大毛一样白得发青,两眼直勾勾看着床上的儿子。 大毛爹总也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明明白天时还好好的,黄大毛睡得安安静静,只是热度一直没退,但摸着额头并不烫手,想必并不凶险。犹记得收席的时候小子还醒过来一趟,迷迷糊糊抱怨没能吃上爱吃的蹄膀,把他老娘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忙了一天仍不顾疲倦非要去厨房剔鱼刺,给他熬鱼粥。 怎么到了傍晚时,突然就这样了。 床上的黄大毛跟他离开时一样,面色通红,两眼紧闭,紧裹在被子里牙关咬得咯咯响。 热度升得很高,为了给他发汗,大毛娘给他盖了三层被褥,奈何全身始终一滴汗都没有,他冷得直哆嗦,脸上和脖子上则高高低低起伏一片,长满了水痘般的东西。 这些‘水痘’是短短两个时辰里陆续出现的。 不知怎么回事,自他这次热度升高,他身上突然冒出了这些‘水痘’。‘水痘’样子颇为古怪,看起来像出天花,却又不是天花,不痛不痒,并且里面鼓胀着的不是脓,而是血。 犹记得刚发现这些时,因发现黄大毛的热度又开始在升高,大毛娘便拿着湿帕子在给大毛擦脸。那会儿这些‘水痘’还没长那么大那么密,一不小心帕子碰破了,顷刻间大毛脸上糊了一片的血。 那些破裂的痘就像一个个小小的洞,汩汩的血从里头一个劲往外冒,直把大毛娘吓得当场就晕了过去。 醒来后,面对着这样的儿子,几乎束手无策,只能一个劲地哀哭。 此时见到郎中终于出现,她扑地就跪倒在地,沙哑的声音竭力重复着几个字:“先生,求求您救救他,求求您……” 鲜红的血痘让黄大毛露在被褥外的皮肤看起来触目惊心,以至刚一进门,那名老郎中登时就呆了。半晌没继续往里挪动一步,直至被大毛娘哭得心慌意乱,他才勉强走了进去,又踟蹰再三,才堪堪在床边坐了下去。 之后把脉时手几乎都扶不稳,他活了大半辈子,行医几十年,风疹,狼疮,水痘,几乎都见过,却从没见过一个人身上发疱疹能发成这样,也不知是内毒还是感染。 许久不见郎中吭声,大毛爹无法再继续等待下去,便按捺着焦急惴惴地问:“先生,您瞧,我儿这到底是得了什么病,怎么白天还好好的,晚上就突然高烧发作,脸色身上还长了那么多疹子?” 郎中不知道该怎么答。 脉搏细微脉象紊乱,阳极虚阴极盛,那些疱疹想来不是热毒引发。 偏偏发烧是因了肺里的热症,且毒火攻心,这又是阴又是阳,乱作一团,行医至今,饶是见多识广,许郎中还从未见过如此诡异难辨的病症。 所以微皱了下眉,他朝大毛爹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燥,随后从医箱中取出支压舌板,拈住黄大毛的双颊微一用力,迫使他将嘴张开。 便正要继续将压舌板往黄大毛舌头上抵去,手却在他嘴边蓦地停下,随即睁大了眼,老郎中用足了力气才将一声惊呼从自己喉咙里硬生生压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舌象。 只见这孩子嘴里那根舌头就条发胀的海黄瓜似的,鼓鼓囊囊,上面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肿块,积压得舌根上的青筋根根暴起。由此几乎将整张嘴塞满,若不是此时被他看见,只怕再过一阵,连喉咙都要堵住了。 此种情形,不由想起自己很小时候亲历过的那场瘟疫,肩膀蓦地一颤,老郎中半晌没能说出话来。 “先生?许先生??”迟迟不见郎中说话,同样看出了儿子嘴中问题的大毛爹在大毛娘的惊哭声里不由心里发慌,遂有些失态地一把抓紧了老郎中的手,用力唤了他两声。 手腕的疼痛总算让郎中回过了神。 行医大半辈子,他深知这孩子被种种罕见病症集于一身,必然事出古怪。 这样的症状压根不是他所能医治的,当下深叹一口气,他正要对眼前这对心急如焚的夫妻据实而说,忽然目光落在黄大毛手腕上,他眯了眯眼仔细看了阵,再小心将他衣袖撩起。 与此同时大毛爹惊呼了声:“许先生,这……这是什么?” 那是三枚淡淡的青色痕迹,原本隐在衣袖下只露出一小片,一眼看去似是瘢痕,但当全貌显露,赫然是人的指印。 指印不大,肯定不是来自成年人。见状大毛爹忙匆匆掀了被子往大毛身上看,这一看,令他浑身再度一阵颤栗。 窗外一道闪电,清清楚楚映亮了黄大毛的身体。 他因难受扯乱了身上的衣裤,敞开的衣领和翻卷的裤管之下,从手臂到胸膛,从胸膛到双腿,印着深深浅浅起码十来只手印。 谁?是谁?是谁在家里一直都有人看守着的清醒下,掐出了那么多的指印? 再仔细看,大毛爹一阵恶寒,黄大毛脸上身上所发的那些“水痘”,轨迹竟是按着这些指印走的,走出清晰一条蛇形,如蛇胆疮,将黄大毛全身除了腰腹位置,盘得严严实实。 “黄大官人,恕老夫直言,令郎这病老夫恐怕爱莫能助,这病……着实邪得很哪……” 老郎中微颤的话音未落,原本目不转睛直盯着自己儿子身体的大毛娘突然猛地起身,几步跑到门前将房门用力褪开,没等屋里人反应过来,跌跌撞撞一头往雷声隆隆的屋子外冲了出去。 “他娘!”见状大毛爹忙起身惊叫:“要下雨了!你这是要跑到哪里去?!” “林小疯子!” “什么??” “林家小疯子!” “……你!你去找她做什么??” 大毛娘没回答。 轰隆隆的雷声带来了瓢泼大雨,不等大毛爹追出门外,大毛娘的身影已被倾泻的雨幕吞没进了夜色里。 突然而至的大雨很快令村口那条河再度湍急起来。 隆隆的水声如同林宝珠耳朵里的轰鸣,她坐在河堤上,风和水流的冲击将她头发吹得片片飞起,冰冷刺骨,风几乎将她潮湿的衣裳冻结住,她纹丝未动,只觉这样的温度能令自己混沌的脑子略清醒一些。 一路追着那些锦衣人直到村外两里地,她没再继续。 腿疼得仿佛要脱离她身体,这样的她哪里追得上那些四条腿的牲口,况且追上又能怎样? 她亲眼看着那些人是如何将尖叫挣扎的林大疯子简单如牲口般捆绑到马上,亲耳听着那个容貌和话音都温润如春风化雨般的男人,轻轻一声吩咐,随后那些人是如何将她那个摇摇欲坠的家,毁了个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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