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噗噗作响,很快漾出一片药味。 镆铘徒手从滚烫的水里捞起一片绿甩了甩凉,示意林宝珠敷在自己被大毛爹打肿的脸上。 林宝珠带着点诧异看着他的手,默默接过手里那片叶子,继而听见他问:“你家里出了什么事。” 想起坍塌在雨里的茅屋,她缓缓停下了嘴里的咀嚼:“来了好些官爷,把我娘捉走了,还把我家给抄了。” “他们为什么要捉你娘?” “他们说我娘是朝廷钦犯。” “那你打算怎么办?” 林宝珠怔了怔:“什么?” “你娘既然是朝廷钦犯,这一走必然有去无回,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林宝珠抬起头看向镆铘。 火光中他那双眼径直看着她,如他所说的话一样直接。 林宝珠却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顿觉手里散发着油香的烧饼没了滋味,她将它们轻轻放到一边。 今后打算怎么办?她不知道,她只知自己是无法任由林大疯子被那些官爷带走的。正如过往种种,无论林大疯子受到何样遭遇,哪怕有时恨不能将她除之为快,却终究没有抛下她。 “我得去救我娘。”过了会儿,林宝珠道。 “如何救。” 镆铘的问题总是现实且一针见血。 林宝珠微皱了下眉。 忽然意识到完全没有必要同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说诉说那么多,即便他救了自己的命。 当下垂着眼帘,她道:“这与你无关。” ‘这不关你的事。’ ‘这与你无关。’ 镆铘心下咀嚼着这小姑娘先后两次对自己脱口而出的无礼,微微勾起的嘴角似笑非笑。 林宝珠偷瞥着他脸上的神情,手指微微收紧。 过了片刻,她以微不可闻的话音轻声问:“我昏迷了有多久?” “从昨晚我把你从废墟里带出至今,差不多已过了八九个时辰。” “雨停过么?” “始终同昨晚一样。” 闻言林宝珠轻舒了一口气:“这两天暴雨连绵,那些人必定没法带我娘从镇上离开,我想趁着今夜他们继续在镇上留宿,设法去将我娘带走。” “呵,说得倒挺容易。” 林宝珠刻意忽略他话音里清冷无温的讥诮。 直直看着眼前明亮跳动的火焰,她伸手过去将僵硬的十指暖了暖:“镆铘哥,你不明白。很快,无论是这镇上的人,还是那些官爷,怕是对我跟我娘的行踪都将顾之不及了。” 黄昏时,暴雨仍持续着。 几十年不曾遇见过的大雨,河水高涨,刘家村虽然地势偏高,但有些地方仍已聚起了厚厚一片水塘。 出行已是不便,毋论那些麦田和油菜地。 村长刘顺扶着烟斗蹲在自家门槛上,看着小河般水流在门前随着雨点乱颤,忍不住一声接着一声叹气。 忽然远处一阵凄厉的哀哭穿过雨幕,砸进了他耳朵里。 他闻声面色变了变,及至看见一行穿着麻衣的人抬着块棺材板从雨中走来,他叹气声变得更重。 棺材板上捆着只白毛公鸡,被雨淋得瑟瑟发抖,又在众人的哭声中惊吓得不知所措。 刘家村承袭着洵州一带自古的规矩,谁家有人年少夭折,需在死者去世当天用白公鸡代替死者在棺材板上躺着,再由家中女性长者抬着叫魂,直至将魂叫到了鸡身子里,便抬回家用鸡血描写牌位,以免还未成年的孩子因死得过早而迷途成了游魂,无法入土为安。 死去的少年正是昨日还因死里逃生而开了流水席的黄家独子,黄大毛。 可怜黄家夫妻昨天还一腔欢喜盼着儿子开年能去县里读书,谁想夜里突然一场恶疾来临,正如这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雨,来势汹汹,无可抵抗,不到天明就卷走了那少年本就孱弱的命。 遂想起晌午时他去黄家吊唁时的情形,刘顺握着烟斗的手,不由微微一颤。 彼时那个从黄泉路一脚逃离又再一脚踏入的少年,躺在黄家客堂的床板上,瘦小的身体在厚重的被褥下几乎看不到一点轮廓的起伏。 刘顺叹着气正要往香炉里点香,忽然一阵穿堂风过,猛一下吹开了盖在黄大毛脸上的白布。也是在那一瞬,白布下黄大毛的那张脸,将刘顺和当时在场所有来吊唁的人吓得几乎真魂出窍。 那是张怎样的脸…… 苍白如纸,但那样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上,却长着一颗颗蚕豆般大小,血红色的脓痘。 这些脓痘密密麻麻爬满了黄大毛整张脸,仿佛一团团迫不及待冲出他身体的血,撑得他脸发肿,肿到嘴都没法合拢。 由此让人清清楚楚看到他嘴里的舌头,竟是比他的脸更加可怕。 红得发紫的舌头上长满了疮,令舌头上根根青筋暴涨,如一只模样诡异的肥厚虫子,活生生撑满了整个口腔。 他大约就是这样被活活憋死的。 可怜这孩子到底得了什么病,竟死得这样作孽?当时清醒过来后,刘顺忍不住悲切万分地想,与其这样,真不如当初从河里捞出来时已经断了气,何至于后来受到这样的苦。 寻思间,此起彼伏的叫魂和大毛娘嚎啕的哭声令刘顺回过了神。 此时叫魂的队伍已近在刘顺家门口,不忍继续看这悲痛场面,刘顺拍了拍烟灰便预备返回屋里。但刚站起身,冷不防一眼瞥见队伍末梢多出一个人,他愣了愣。 不由自主顿了脚步。 那是个十分年轻的女人,亦是刘顺从未见过的陌生女人。 她同黄家那些叫魂的人一样,浑身披麻戴孝,无遮无挡缓步行走在大雨里。 雨水映得她脸如石灰,白得几乎有些刺眼,却偏偏极不合时宜地在脸颊上抹着两团鲜红的胭脂。 如此喜庆的颜色,无论在这张脸亦或在如此悲哀的队伍里,格格不入得有些触目惊心。 可周遭那些人似乎全然没有察觉,只顾自往前走。 即将从刘顺家门前走过时,那女人似察觉了什么,忽地扭头朝刘顺看了一眼,继而咧嘴一笑,轻轻往前一跳,跳到了那块棺材板上。 周遭的人依旧没有任何知觉。 哭的哭,叫的叫,唯有那只鸡,原本被雨水淋得发蔫,此时突然疯狂扑腾起来。 哗啦啦…… 与此同时一片雨水被风吹着淋到刘顺脸上。 他忙不迭抹了下被糊住的眼。 再匆匆将眼睁开时,棺材板上那女人已不知所踪。 鸡也依旧瘟糟糟地蹲着。 唯有叫魂声和大毛娘的哭声依旧随着那支白茫茫的队伍在风雨里回荡,渐行渐远。 仿佛那陌生女人的出现和消失全是他刚才一瞬间的错觉。 可他分明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么一个脸抹得像唱大戏的一样的女人,她轻轻一跳就跳到了棺材板上,白白的鞋面上连点泥浆都没有。刘顺想,他怎么可能看错呢…… 不远处,林宝珠在刘顺狐疑的目光瞥来时,将斗笠的檐往下按了按,随后轻轻扯了下身后男人的衣袖,转身往方才那些叫魂者来时的方向快步走去。 镆铘看着前方穿梭在雨里的小姑娘,戴着那顶于她而言太过宽大的斗笠,仿佛一只歪歪斜斜行走的蘑菇。分明昨晚还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会儿瘸着腿,雨那么大,偏偏倒还跑得挺利索。 忽察觉了什么,他回头轻瞥,一道黄灿灿的光从身后草垛里一闪而过,慌里慌张转眼不见了踪影。 是只黄皮子。 他轻嗤了声。 这村子还挺有意思,想来是因着有那么一处古坟,遂滋养出古古怪怪不少妖精。只是都不成气候,也难怪这小姑娘整日浑浑噩噩,却也性命无忧地存活至今。忽又想起曾经,她披荆斩棘时的苦难,一时不知说她幸还是不幸。 正兀自思忖着,见那小姑娘在一处挂着白灯笼的屋宅前站定,踮起了脚朝敞开着的大门里张望了几眼,似试探着想要往里走。 但刚往前走了一步,突然里头传来一声怒吼,紧跟着一个男人怒冲冲从门里奔了出来,没等小姑娘开口,一把掐着她喉咙猛地将她按在了门板上:“你还有脸过来?!来看什么?看我儿子被你害死的模样吗?!” 说罢挥拳就要往林宝珠脸上打,林宝珠下意识闭上眼,只听见脸上拳风呼呼,但许久,那只铁锤般的拳头并未落到她脸上。 她小心睁开眼,便看到大毛爹脸色铁青,神情愤怒得僵硬,以至有些扭曲。 那只握拳的手高高抬着,久久落不下来,因为手腕被一旁无声走近的镆铘稳稳握在掌心。 镆铘的手指白皙修长,如常年握笔的书生。 但铁匠出身的大毛爹却在他手掌桎梏下毫无反抗的余地。 遂一动不动站了片刻,朝地上狠啐了声唾沫,他一把松开林宝珠的脖子将她推到一边。 随后狠抽出自己手腕,转身嘭地声将林宝珠重重关在了门外:“滚!” 林宝珠背对着镆铘站在那扇紧闭的门前,半晌没动。 镆铘看着她,亦没有出声。 刚才出手制止那愤怒的男人时,他看见里头正对着大门的客堂中间,停着一具尸体。 风很大,时不时将盖在尸体脸上的白布吹起,露出白布下那张脸。 这张脸的模样比六十年前死于那场大瘟疫的患者更为诡异。 所以他耐心等待着。 等得并不久,很快他听见小姑娘轻吸了一口气,然后用着略带鼻音的话声说道:“你刚才看到了是么,镆铘哥。” “那具尸体么,是的。” “这就是我跟你说起的那个原因。” “他的死因么?” “他四天前掉进了村口那条河里。”轻吸了下鼻子,林宝珠转过身面向镆铘,宽大的帽檐遮挡着她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几乎没了血色的唇:“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没气了,身上压着很多东西,它们从他鼻子和嘴巴里钻出来,但除了我,没人能看到那些东西。 后来我发现,它们是借着他身体从河里跑出来的。 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也许是过去淹死在那条河里的亡魂,可在那个女人出现之前,我从没见过它们。 它们比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都要来的可怕。 那个时候,当我用尽全力把它们从他身上拍开后,他就活了。我以为我救了他,可是昨天我到这里来看他时,发觉我错了。 我并没能救到他,也根本救不了,那些东西从没离开过他,并且,现在它们已经蛰伏到了整个村子。 可是我没法警告这村里的任何一个人。不会有人信我。眼见为实,可是他们根本看不到我所见的,只会当我是又一次发疯。因此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就像昨晚我差点眼看着大毛娘被河里那些东西拖走,成为它们第二个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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