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珠下意识又朝边上挪了挪,转瞬一道淡淡话音从窗内传了出来:“她醒了?” “回大人,醒来有一会儿了。”身后有人恭敬地应。 “可有交代?” “仍未。” “呵,果然是林家的人,一个个嘴都严实得紧。” “何大人,”身后人犹豫了片刻,道:“那个女人可能真的疯了。” “疯?”窗前男子闻言,莞尔一笑:“一个真疯了的女人,怎么能把一个婴儿养活到那么大。继续审吧,哑巴尚且能‘开口’,何况她嘴好好的。” 说罢,手轻轻一摆,身后人迅速离开。 而男人似乎并不急于将窗关上,任由风雨断断续续往窗里扑入,他安静站在窗前,似在看着窗边那串被雨打坏的红灯笼在风里摇晃的节奏。过了片刻他身后再次传来一阵脚步声。 由远而近,跟那些灯笼一样有些混乱而摇晃的节奏。 随后一只沾着深色液体的手从窗里伸了出来,修长指尖勾着窗框朝里轻轻一扯,窗喀拉声关上,与此同时,林宝珠听见屋里响起道有些奇怪的声音。 好像是猫叫,很轻,被雨一冲就散了。 林宝珠没去多想。左腿微颤,虽用了镆铘的药后腿疼好了不少,但自从褪了蓑衣淋了雨,又在绳上攀爬了半天,这会儿那条伤腿俨然已经经受不住。 不能再多等,透过窗纸隐隐可见站在窗前那男人转身往里走去,当即抓着绳子用了把力,林宝珠朝窗户上方那道檐上攀爬了过去。 一口气爬到那扇窗户的正上方,微喘了几口气,腿上传来的疼痛越发清晰起来。 林宝珠微蹙了下眉。 用力搓揉了两下,感觉疼痛稍稍缓解,她迅速甩去脸上的水直起了身子。 便正要继续往前爬,忽然再一道声音从那扇窗里传了出来,林宝珠怔了怔,下意识抓紧了手里的绳,没再继续动。 那不是猫叫声,而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哭声明显是从被堵的状态挤压而出,因此艰难又模糊。 难道是林大疯子? 一想到这,林宝珠心脏猛地揪紧,迅速转身一个倒挂将身子往檐下挪了挪,随后将脖子努力伸长,小心翼翼朝着那扇窗户里定睛望去。 窗上糊的油纸经年累月已经破损,不太严重,星星点点几个洞。 于是老板也就懒得去换,因此这会儿透过那些洞,林宝珠很快清楚窥到了窗里的情形。 屋里一共两个人。 一个是身着白色鱼龙服,被称作何大人的那名锦衣卫统领。 他端坐在屋子中间那把太师椅上,斜靠着椅背,挺拔双腿下半跪半倚着一女人。 女人脸埋在他双膝中,手里奉着一杯冉冉散着清香的茶,拿得不太稳,因全身都在微微发颤。 许久之后,何大人将杯子从她手中接过,女人终于将脸抬起。 陌生的女人,约莫十七八岁,十分漂亮,身上穿着镇上最贵的兰花坊才能买到的绫罗衣裳。 显然她就是刚才发出哭泣声的那个女人。 这会儿她依旧低声呜咽着,在手中杯子被那位何大人取走后,她柔软的身体逐渐顺着何大人双腿往上攀,显见,无论颤抖还是哭泣都不是因为害怕。 她轻咬着何大人搁在腿上那块冰冷的玉牌,脸在同玉牌一样坚硬的腿上轻轻摩挲,脸色绯红,一双醉意朦胧的眼目不转睛朝上方那位居高位者清俊的脸看着,眼帘下闪着不知是难受还是愉悦的泪花。 见状林宝珠微松了口气,同时涨红着脸抿了抿唇。 年纪虽小,约莫也是看出了点状况。 果真是衣冠禽兽,这样的雨夜,在这样一个小镇,一边捉人提审,一边还不忘了同女人作乐。 当下不愿再多看,她将套绳抓了抓紧,正准备要往窗檐上攀爬回去,孰料刚一用力,忽见那女人身子猛地往上一挺。 挺起的姿势僵硬怪异,因为并不是她自己所为。 而是一只手扣住了她的脖子,迫使她直挺挺抬起身,上移,然后半边身子落到了那位何大人的怀里。 身子落下时已全然没了先前的柔软和顺从,不知是疼痛还是猝不及防的惊恐,女人身子紧绷,一边将手胡乱往何大人身上抓,一边挣扎着用力拱动肩膀,试图将头抬起。 但仅仅只是片刻,女人剧烈挣扎的身子就不动了。 复又变得柔软,头倚着男人的肩,脖子侧在男人的唇边,如最初时一样软软顺顺陷入男人怀中,好似最亲密的叠加。 然而细长柔软的脖颈上,却如喷泉般流出汩汩的血。 它们顺着男人咬在女人脖颈上的牙涌入男人的嘴里,又顺着男人的嘴角和女人的脖子往下滑。 不多久,女人半边敞开的衣领好似披了猩红一层薄纱,而男人将头微微抬起,似满足又似意犹未尽,半垂着的眼帘轻轻一眨。 瞳孔隐去又出现,林宝珠见状,猛吸一口凉气,险些松了手里的套绳。 因着窗内那双原本黑如点墨的瞳孔,在男人睁开眼的瞬间,跟他身上那女人的身体一样,也染上了薄纱般一层猩红的颜色。 红色瞳孔。 是天生还是暂时的异化? 林宝珠分不清,只在这瞬间脑中清清楚楚映出当年那句不知从谁口中听来的话:‘亦有红色瞳孔,血一般的颜色,那不是寻常人或非人所能生就,更多的是伴随着危险,极其危险。 当下哪里还敢再耽搁,手里一个用力就要往上翻,谁知绳索突然一偏,猛刮在窗檐一道突出的棱角上,也令她脚下猛地打滑,径直从窗檐上滑了下去,带出咔擦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在雨里几乎微不足道,却见屋里人瞬间抬起头,一双猩红眸子倏地朝窗前看了过来。 与此同时嘭的声响,那双窗无风自开,如同一双手把林宝珠狠狠往前一推。 猝不及防的力道登时让原本就在半空失了衡的林宝珠雪上加霜,不等她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便如同只脱线的鹞子般高高飞起,再往地上直直坠落。 眼见就要一头撞在地上,突然楼顶屋檐上一道细小的身影闪电般扑出,在那根随着林宝珠身形一同飞起的套绳落下一瞬,死死把它拽进掌中。 再一个巧劲往上一提,将林宝珠重新提到窗檐上的同时,那身影嗖地滑下屋檐,倒挂在三楼那道敞开的窗户前。 意识到它要做什么,林宝珠立刻从窗檐上扑下身子,试图阻止。 但没来得及。 黄皮子小小身子刚挂到窗前,一只手从窗内伸出,将仿若被窗板撞晕的它捏进了手里。 纤长手指滑过它潮湿的毛。 端详了一阵。 继而捏着它脖子轻轻一个揉搓。 咔擦。 咽气前黄皮子抬了抬眼皮,朝林宝珠递了个警告的眼神。 林宝珠喉咙就再没法发出一点声音。 只眼睁睁看着那只沾满了血的手将它轻轻巧巧朝雨里扔了出去。 她用力张着嘴,发不出声音,也哭不出一滴眼泪。 只目不转睛盯着那只手,片刻,一个转身,借着大雨和黑暗的掩饰,一步步贴着窗檐往目的地爬去。
第507章 林家小疯子 十四 十四. 黄皮子是林宝珠八岁时候的手下败将,也是唯一被林宝珠打败过的妖怪。 说来可怜,修炼了两三百年就只能变出人的手和脚,旁的黄皮子早就顶着人的模样在各处大仙庙里混吃贡品了,它只能在人类小丫头面前丢脸,不过,它倒也从不嫌寒碜。 它唯一在意的是几时能完全变成人。 喜欢漂亮皮囊的黄皮子对人形有执念,自能化出人手人脚后迫不及待就把自己当成了人,不仅爱穿人的衣裳,也给自己起了人的名字。 曾经它用树枝把名字写给林宝珠看,但林宝珠只识得笔画,不晓得怎么念。 黄皮子指着那两个字说,吱吱。 林宝珠就一直叫它吱吱,一叫叫到十一岁。 她知道那两个字不念吱吱,可是黄皮子只会吱吱叫,她喜欢逗它。 现在黄皮子安安静静躺在雨里,像是湿透了的大老鼠,臭美一辈子到死没成人样。 林宝珠突然很想知道它名字那两个字到底是该怎么念。 雨太大,砸进眼里涩得要命,没法继续往后看。 她抓紧了手里的绳索朝前爬得飞快,像只利索的黄皮子。 林大疯子被关的地方并不难找。 客栈就那么大,三楼就那么几个房间,况且林大疯子唱歌的声音总是那么特别。 林大疯子有把好嗓子,一开嗓能传半里地,所以不用来骂林宝珠的时候,她总喜欢唱几句。 虽然永远听不出调,但唱总比骂要好听,抑扬顿挫的,只不过有时唱得连窗外的麻雀都不见了。 林宝珠没想到,大疯子被抓起来后也会有心情唱。 唱的是在教坊司学的乐府诗。 “翩翩堂前燕,冬藏夏来见。” “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 “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 “赖得贤主人,揽取为吾绽。” 大雨连绵,沿着挑高的房檐在林宝珠身后形成一道晶莹的雨幕,她头发上的水也淌得跟雨帘子似的。她蹲守在眼前这道窗户外,一动不动看着里面唱得专注的林大疯子。 往日里脆亮的嗓子,这会儿如同被砂石刮过般粗粝,林大疯子跪在地上斜歪着头,咿咿吖吖哼着歌,风干了的血被油灯的光照着,随着她歌声在她面颊上一闪一烁。 边唱她边把玩着自己的指甲。 仅有的两片指甲嵌在血肉模糊的指头里,她好像感觉不到痛,笑嘻嘻举着手指看了一阵,随后将指缝里的血往端坐在她面前那个锦衣卫身上擦了上去。 锦衣卫面如刀刻,人也如石头刻成,纹丝不动看着脚下这个疯女人的一举一动。 血在挺括的布料上染出长长一道黑印渍,林大疯子见状忍不住咯咯大笑了起来,笑得肺剧烈震荡,转瞬一阵剧咳,噗地在那块布料上喷出一口滚热的血。 “花……开花了……”林大疯子龇着被雪染红的牙,对着那两块污血抚掌大笑。 黑色似茎,连着刚被喷上的那团猩红,可不就像朵绽放的花么。 锦衣卫的眉心终于微微动了动,继而手微抬,也不见他做了什么,只见林大疯子原本合拢的手掌蓦地分开,以一种僵硬得有些奇怪的姿势朝两侧抬起,随后整个人摇摇晃晃从地上站了起来,双足点地,如一只牵线木俑般在原地直愣愣转了一圈。 再细看,她竟真的就是个牵线木俑的样子。 头发,脖子,双手,双足……凡能动作的地方,均被几根近乎透明的线缠绕着,一头维系在那名锦衣卫带着指套的五指上,随着他手指似有若无的摆动,林大疯子被迫做出一切他想要她做出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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