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方孝孺在试图要对自己说些什么,那些在他死前所没有说过的话。可是他不想听,因为他很害怕。而那种因恐惧而带来的痛楚每日每夜折磨着朱允文,每个寂静而寒冷的夜,他不得不独自一个人面对那个爬行在黑暗里的魂,听他哭泣,听他手指拖动着半个身体在地上冷冷拖曳出的声音……那个时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死。 如果无法承受苟活于世的痛楚,不如早日赴死。 可是现在朱允文却不想死了。 他守在北岭城,这座寒冷而庞大的堡垒,曾经被他认为是道巨大枷锁的堡垒。现在它令他平静。 也许因为它没有硝烟,没有争权夺势,亦没有血腥。冷冷的风里只有冰雪的味道,虽然一阵阵仿佛刀子一般,却也一寸寸把人凌迟得清醒。 亦可能因为红老板。 那个风尘里一尘不染的男人,总在他寂寞得想用把刀子在自己心脏上剜一刀的时候用琴声平静他的心。 ‘无心即无伤,王爷的心被北岭的风吹久了,自然就不会再有伤痛了。’红老板说。 他还说,‘荣华如酒,很醇很香,饮罢则无,除非做那盛酒的金樽。’ ‘金樽,怎样才做得那金樽。’听完,朱允文呐呐地问。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这句话却不是红老板说的。 那是个跟随红老板一同来到府邸的陌生男人。 当时天很黑,朱允文记得红老板一路进来时,身边静静摇曳着一盏红色的牡丹灯笼。提灯笼的是个黑衣男子。黑衣,黑裤,黑色的头巾缠着一头黑色的发。 “王爷,这是阿落,我的阿落。” 说这句话的时候红老板眼睛微微眯起。身边那黑衣男人的眼睛也微微眯了起来,笑意漾开,仿佛天上一轮新月。 墨绿色的新月,安静却叫人不自禁地沉淀。 那夜朱允文头一次发现,原来一个男人的笑也是可以让人沉沦的,一个银发碧眼的叫做阿落的男人。他在几年后的一个下午,对着从噩梦里哭醒的朱允文淡淡说了句:‘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爷,”油在火上熬干了最后一点残渣而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朱允文忽然闻见鼻子里一股微微的清香。“阿落又来问王爷讨点心了。” ‘什么点心?’ ‘青叶酥。’ ‘吃不腻?’ ‘吃不腻。’ 每次都是这样的对话。朱允炆不记得阿落究竟是哪一天来到北岭城的,他记得红老板带着狐仙阁那些人初来乍到时,车队里并没有见过这男人的身影。 似乎突然间有一天他就出现了,脸上带着温暖的笑,手里提着盏和他笑容一样温暖的牡丹灯笼。有时候他会跟着红老板一起来到朱允炆的府邸,话不多,安安静静的总是像影子似的跟在红老板的身边。 有时候他也会一个人过来。 朱允炆知道阿落会吹箫,因为他来的时候总见随身带着支竹箫,箫上系着粉色的香囊,像女人用的。但朱允炆从没听见他吹奏过,每次一个人来到府邸时阿落总会跟朱允炆去他的小厨房,阿落说他喜欢看别人做点心的样子,这的确是种奇特的嗜好,但并不让人讨厌。 做点心和作画作诗没太多区别,也是需要别人来欣赏,才会感到真正的满足。红老板让朱允炆聆听,阿落令朱允炆满足。 在接过朱允炆递去的青叶酥后,阿落问他,“王爷面色不善,有心事?” 朱允炆告诉他,怕是自己的大限快到了。 “王爷病了?” “不是。” “那王爷能预测人的生死?” “牛羊面对屠刀尚且落泪,其实人和那些牛羊没什么区别,大限将至,格外敏锐。” “王爷见到屠刀了?” “京城有讯,怕是不日要召我回京。” “有圣旨?” “没有。” “那就只是风传而已。”说罢,两眼微微一弯,阿落笑盈盈咬了口酥。朱允炆很爱见他笑的样子,就好象他手里那块酥一样,从壳子到内里,都是清甜清甜的。 “阿落似乎从不知什么是烦恼。”只有从未有过烦恼的人,脸上才漾得出这样的笑。 “王爷为什么要烦恼。” “生老病死,也许人生来就是为了烦恼。” “那不如做个妖怪。” “妖怪?” “不受生老病死之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听你说得好似真有妖怪这种东西一样。”朱允炆忍不住微微一笑。而阿落也再次笑了起来,他说,“嗯,阿落只是在说笑。” 说这句话的时候,下人来通报,说苏夫人生了,生了位小公子。 半柱香后朱允炆见到了他新生的儿子,那是个身体健硕,啼声响亮,有着双赤红色眼睛的漂亮孩子。 苏夫人苏琴,是跟随朱允炆来到北岭的四名妻妾中的一个,年长他八岁,因此亦是四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 自从筝娘过世后,朱允炆就夜夜留宿在她的房里,说不清为什么,他并不爱这个大他许多,脸上已有了皱纹的女人,甚至有些憎恨每次靠近时那张充满了皱褶的微笑。但这并不妨碍每天他在密室里发泄完了对云锦的欲望后,蜷缩在那年长女人的怀里的休憩。女人怀里有种温和的麝香味,那气味让他安宁,种种被红老板的琴声和云锦的呻吟所激荡而起的焦燥感,只有在苏秦的身边,似乎方可以得到片刻的安静。 却没想到苏琴因此会有了他的孩子。 在仅有的两个儿子一个幽禁于紫禁城,一个病死在自己身边之后,朱允炆竟然再次有了个儿子,这意味着什么? 漆黑色眼睛的父母却生了一个赤红色眼眸的孩子,这又意味着什么…… ‘妖怪……’ 出产房门的时候,朱允炆听见外头有下人在窃窃私语。他们很少避讳他,在说某些不该说的话的时候,因为他们不怕他。 同他相比,他们还自由一些,谁会来怕一个软禁的囚犯。 只能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如同过去那些年一样。只在见到阿落迎向他的时候抬头望了眼天,天上有一团浓云遮住了头顶的月光,和往常不太一样,那云层看起来是绛红色的,边上一圈很淡,在月光边缘看起来好像镀着层艳丽的金。很漂亮的色彩,只是在一无所有的夜空里突兀垂挂着,不免叫人有些震撼。 阿落说,“王爷,你可知道这是什么。” “乌云?”脑里想着心事,朱允炆随口应道。 阿落摇头,带着他温暖快乐的笑:“那是神仙过境。 “神仙过境?” “是啊,王爷不见这色彩如此绚烂,绚烂到连月光都没了颜色?它不属于凡间呢,爷,那叫祥云。” “这就是祥云么……” “王爷刚抱麟儿便得见祥云,当真是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重复着阿落的话,朱允炆突然抽出佩在腰际的剑一转身刺进了身后那名下人的咽喉。 从他出门开始,这下人的目光就一直追随在他身上,同周围其他人一样。这么些年来他一直由着他们看,随便他们看。不恼,不恨,不怨。只当一个瞎子和聋子。 现在是否还能继续那样地看着自己?将剑从那仆人喉咙里抽回的时候,朱允炆用眼神问着他。依旧不恼,不恨,不怨。 周围尖叫声在短暂的一阵寂静后迅速四下起伏了起来。慌不择路地逃,朱允炆不紧不慢跟在其后,手起剑落,一剑一个。 很快尖叫声没有了,只有地上扑哧哧滚动的血液。朱允炆站在那片血泊里,闻着被风卷起的血的味道,只觉得周遭红得刺眼。 “红老板呢。”然后他问身后的阿落:“我想听他奏琴。” “红老板今夜不再。” “那未免有些可惜,今夜的颜色很好看。” “不如阿落为王爷吹奏一曲。王爷想听什么。” “春宵艳。”
第92章 这夜朱允炆头一次听见阿落的箫声,温存而低婉,如同他说话时的样子。他在那箫声里慢慢走进产房,杀了产婆,杀了床上脸色苍白惊恐万分的苏琴。 苏琴身上已经没了温和的檀香味,只有刺鼻的血腥,那味道忍不住让人举剑在她身上多画了几道烙印。只剑尖落到边上那孩子的眉间时,朱允炆的手犹豫了。 那孩子一双眼红得像妖夜燃烧的火,这火让他想起那个尖锐而愤怒的小妾。 筝娘…… 他真的很像筝娘。 剑尖在小孩的眉心划出道血痕,小孩哇的声哭了,哭声真响。 响得即便朱允炆在密室里用力揉搓着云锦的身体时,耳朵里听见的不是云锦销魂的呻吟,而仍然是那孩子的啼哭。这叫他异样地烦躁起来,烦躁自己的焦躁无法得到宣泄,烦躁自己为什么没有一剑干脆杀了那个孩子。 那个很像筝娘的孩子。 是妖怪?还是筝娘用这种方式再次回到了自己身边…… 他低头问云锦。云锦没有回答,很长一段时间他没有听见云锦的声音了,他放任自己的坚挺在云景柔滑的身体里进进出出,他用力揉搓着她,用力质问着她。 慢慢发觉她脸色很苍白,不同于以往的苍白。 于是火一般的欲望突然间消失了,他发觉自己正压在一具尸体上,尸体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就好像他这会儿扭成一团的心。 他想起来了,他没能杀那孩子,是因为阿落阻止了他。 “王爷,这是在做什么。”记得他最后一次把剑举气的时候,他听见阿落这么问他。 “这不是我的孩子。”他答。 “王爷何出此言。” “你看看我,再看看他。我和苏琴怎么可能生出赤红色眼睛的孩子来……” “王爷可曾听说过,异相。当年嬴政,刘备,近如我朝先皇……天出异者,必生异相。” “呵,阿落,刀口之俎谈什么异相。” “王爷之面相本乃抑于平川之亢龙,若非苍衡有变,王爷至今依旧九五至尊……” “放肆!跪下!” “王爷恕罪。”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统统一派胡言!” “是,王爷,贱民只是口出戏言。” “戏言?你可知祸从口出。” “贱民知罪。” “姑念在今日大喜,暂且饶你。日后若再有此类疯话,必然饶你不得!” “谢王爷开恩。” 开恩,开什么恩,他朱允炆又能找谁开恩。 身体再次火烧火燎地烫了起来,他大叫:来人!给我召苏夫人!! 然后突然哑声,因为他想起来,苏夫人已经死了,死在他的剑下。 “朱允炆是不是已经疯了?”听到这里,我第一次出声打断那个说故事的人,因为他讲故事时的神态活灵活现得让我有点害怕。我怕他突然变成故事里某个人物,然后变不回来了,更甚者可能突然间掏把刀什么的出来捅向我,就像他故事里说的那样。不少电影里不都是这么让剧情急转而下的么……当然,那是我在胡思乱想了,霜花只是很沉迷于说故事的感觉,以至于说得特别动人,甚至有些忘我。而一旦停了口,他变回霜花的时间不会超过两秒钟,他就像那些最训练有素的演员,台上一个人,台下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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