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司命还在辰虚座前任职,有一回辰虚从凡间回来,也不知是感慨还是描述,提了一句,世间孤魂,并非每个人死了都有人相送。 后来那连尘土都没有几分的死域,便长了棵树出来,上面挂了一对双生铃铛,一只还阳,一只引阴。 风一吹还能听个响,吟讼往来,也显得往生路上也没那么寂寞。 “那对铃铛,还阳的那一只,凤三殿下陨落后被帝君取来,放在薄光殿里,也就是后来的琉璃盏。”说到这里,司命忍不住絮絮叨叨,“不过总归是邪性太重,在天阙里生不出事端,但修为不高的人容易被反噬,尤其是铃舌上挂的铜钱……” 小凤凰往乾坤袖里掏了掏,一只八角铜钱躺在她手心,“是这个吗?” 司命:…… 真有你的。 还阳的那只可以追溯三界之中的生魂。 引阴的那只叫做引魂铃,是大邪大阴之物,非邪魔不可相近。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小凤凰轻声道:“凤三殿下既然能驱使引魂铃,那……她当真坠魔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她曾窥见过帝君的神识,那些无数的背影,当真只是上神对邪魔的垂视吗? 司命没有直接回答,轻轻拍了拍小凤凰的背,“即便是邪魔也要经历认主的环节,结下血誓才可驱使。” 这对铃铛明晃晃地挂在树上那么久,无人摘下,不是不想摘,而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没人摘得下来。 因着司命将“不许外人来访”的命令下得很死,所以仙侍仙童不敢接近这座楼宇,只要两人不说话,就显得格外的安静。 但许多问题汇集道一处,其实都指向着最根源的问题。 凤三殿下,因何堕魔? 凤族从未出现过堕魔的先例,在众多传闻,众人也总是对凤三堕魔之事描述模棱两可。 譬如“有入魔的征兆”“黑气缭绕”“大约是要堕魔的”,但没有任何一个斩钉截铁的说法。 仙者不言妄语,既然大家都这么说,那么只能说明凤三当时真的仅仅只是有入魔的征兆,没有人看到她真的弃道坠魔。 甚至凤三消陨的那一日,众仙君也只看到了漫天红霞于仙辉溃散的景象,无人说得清楚凤三到底是如何消陨的。 宴厌曾听过许多遍“上神手刃亲弟子”的传闻,或许李青燃从入定中苏醒的神情有点难过,让她对曾经确信的故事在此刻产生了怀疑。 于是她现在无比真诚地问道:“司命,你当年侍奉于薄光殿,凤三殿下亦为帝君座下弟子,你告诉我,凤三殿下当年真的堕魔了吗?” 司命稍顿,有些奇怪地反问道:“小殿下,为何觉得凤三殿下没有堕魔?” 凤族生来神格,至阳至烈,从未出现过堕魔先例,便是说一句受天道偏爱也不为过。 同为凤族的宴厌,几乎想不出任何理由,可以让这样的神祇生出执念,以至于最终堕魔。 但实际上,她除了在幻境之中见过凤三外,只是在众多故事之中了解过这个殿下一二。 或许只是因旁人觉得她们长相相似,便与她说得多些。 即便她在幻境之中小凤凰对凤三有些微妙的感应,也不足以让她做出决定性的判断,她既不知道凤三的为人,也不知道凤三曾经历的往事。 “旧人旧事说再多,也不过是旁人口中之言。”司命伸手,在空中五指依次弯曲,一道银白色符阵从他指尖荡漾开,在空中交织成繁复的星图。 司命指了其中一道,“这是凤三殿下的星轨线。” 一条极红极阳,但也极其短的线横贯在星图正中央。 小凤凰一下子没有明白司命的意思,便指着旁边几条,同样极短极亮的线问道:“那这些呢?” “这一条,是薄光殿前副掌文史杜芷。” “这一条,是前破军星君陈况。” “这一条,是前太湖水君谢长安。” 其余两位小凤凰不太熟悉,但第一位薄光殿前副掌文史杜芷她是认识的。 司命曾同她说过,他曾有两位故人陨落,凤族凤三殿下和同族兄弟杜芷。 司命星君年少时与杜芷仙官一同在薄光殿司掌文案,但具体工作还是有内外之分的。 他主要负责文书清点修正,杜芷负责巡游下界,校对事项与记录。 小凤凰指着那条星轨线道:“你当初和我说,杜芷仙官道心不稳,又频繁行走人间,终沾染上了过多尘缘,后来为一己私心擅自篡改了许多凡尘里的许多定数,所以被贬……” “后来他入了魔道。”司命补充道,“他们都是。” 这个话题有些沉重,小凤凰蹙着的眉头久久没有展开,“难怪他们的星轨如此之短。” 她偏头,却瞧见司命并不应声,只是微抬眸,长久又无言地看着这漫天星辰,交叉纵横铺天盖地星轨,神色复杂又悲悯。 小凤凰忽然反应过来,她说错了。 不是因为他们堕魔所以星轨短。 星轨在万物赋有神性的那一刻便已经落成。是他们星轨短,所以注定堕下九重天。 小凤凰的心脏忽然猛跳了一下,说不清楚是一些难过还是不甘心的情绪涌现出来。 “你是说他们……凤三殿下也同他们一样,在诞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会堕魔?” 司命的扇子轻敲了一下桌面,漫天星盘散作碎光,独留了凤三那一条星轨浮在大殿中央。 “不完全一样。” “凤三殿下是上仙界一次点到即止的尝试。” 司命指着这道星轨,“私窥在位仙官的星轨是禁忌,但凤三殿下历第一次天劫时异相太过于明显,以至于连尚为掌案史的我都在梦中感受到过隐约的星兆,更何况是诸位上神。” 于是天帝与四位上神共同商议了良久,决定勘一次天机。 这一勘,便算出了凤三殿下的命格。 这件事情在最开始,除了凤帝凤后,四位上神与天帝外无人知晓。 小凤凰起身,挥袖在庭中踱了几步。 “我不信,堕魔与否乃个人选择,若这些事都能早些算出来,那为何不干脆在飞升时都替大家算一遍,看谁以后要坠魔直接当场打下天阙去?” 司命对小凤凰的反应并不意外,只是将方才小凤凰交给他的那个冰封小鬼重新扔还了回去。 “小殿下,私改命格就如同在浩瀚星盘中捉一只蝴蝶振翅,凤三殿下当年篡改凡人命数尚且在数百年间酿成大祸,何况仙者。” 小凤凰沉默了良久,抬头道:“可也做不到坐视不管。” 否则一开始,又何必窥伺天机,一切都顺其自然不就好了吗? 司命一弹指,将那一枚八角铜钱抛向空中 即便是邪魔也是要立下血誓才可驱动引魂灯,所以这一枚八角铜钱当初沾上过凤三的血。 凤三的星轨发出异光,小凤凰借由这枚铜钱,看到了那次所谓的点到即止的尝试。 * 与先前小凤凰的猜测不同,凤三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堕魔。 凤族天生神格,无需经历修炼修心悟道化灵,有时候遇到问题反而想得更加直观性情一些。 自从凤三星轨卜算出来之后,凤帝凤后也困扰过一段时间。 他们回瀛洲后又想了想,得出了一个直白得不能再直白的结论。 天宿也好,凡人也罢,万物生灵但凡堕入魔道者,皆是所思不达,累负执念。 那么事情其实简单。 培养出一个恣意敞亮,心思豁达的凤凰崽子问题就解决了一大半。 所求皆得,困惑可解,无一物落成执念,如何成魔? 而自古以来,许多毫无意义的误会,便是从谎言开始的。 于是在凤三还是刚懂事的幼崽的时候,凤帝和凤后便将她日后可能成魔,星轨比寻常人短些这事一五一十告知于她了。 通常凤族小辈也只在幼期活泼吵闹些,等稍微长大了一点,便耳濡目染成了一副寡淡孤傲的性子。 但在这种“所求皆得”的培养理念中,凤帝凤后对三殿下的抚育,堪称宠溺。 以至于凤三被自幼惯出的脾性非但没有变,甚至还将它带到了天阙之上。 凤三在第二次天劫前拜入辰虚座下这件事情,是上仙庭的诸位仙尊共同商议下来的。 小黄鹂衔着信来的时候,凤三刚好行走在人间。 凤帝凤后对她可以说得上是娇惯,但唯独不太乐意她频繁下凡间走动,所以她这回是偷偷下凡的。 这也怪不得他们忌讳,天录里登记的堕魔之事,十项里头九项都和尘缘相关,还有一项是练功练得走火入魔。 消息又来得突然,凤三原以为今日只是自家长辈带着自己去薄光殿认个门,并不是个多大的事,所以她飞上九重天时,不大点儿的小身板上还丁零当啷地挂着许多从凡间集市里买的小玩意。 没想到她一推开门,满堂仙尊元君前辈,朝服仙袍一丝不苟,俨然是个大场面。 偏偏她还是今日的焦点,避无可避。 凤后平日里大约也是把凤三宠惯了,见到她这么副模样第一反应居然是将她偷偷下界之事美化成游学人间。 小凤三也是童言无忌,当着众仙君的面,张口就往下接,“今天凡间历三月三,上巳节,曲水河上许多人放花灯,人潮随灯而走,十分热闹。等未时的铜锣一响,还有……” “咳咳……”凤后看凤三越讲越兴奋,使了个眼色。 凤三连忙转了个急弯,乖巧道:“前几日太湖水君来瀛洲做客,曾言花灯数量越多,则说明此地越顺遂平安,今日一看果真如此。” 时任薄光殿正掌文史的杜衡听言一愣,下意识道:“太湖水君管辖的是东方水域,曲水一带属于长离漱君的辖域。” “……那我明年再去太湖一带看看。”凤三被噎了一下,熟门熟路地撒了个娇,“仙官哥哥,莫要为难我了。” 凤三殿下彼时还不到六千岁,在不知内情的仙君眼中算是个半大点的小孩儿。 在知内情的仙君眼中,更是对这个小孩儿多了几分怜悯。 于是大家十分有默契地都没有往深了追究的意思,反倒显得出言拆台的杜衡有些不近人情了。 决议这件事情的时候,辰虚刚从鬼界回来没有多久。 将鬼界剥离人界本应是四位上神共同的天职。 可当十恶结界落成的那一瞬间,散落人间的八方鬼气带着大怒大悲,大哀大喜便会汇聚一处,这些怨念会本能的相互攀附同化,钻头觅缝无孔不入。 只身行走其间,这是一个极度接近于堕魔的过程。 天阙中的四位上神里,有的是嗔怒于形的武神,有的道心又过于悲悯,有的又尚在闭关当中,都不太合适这趟差事,于是便落到了一人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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