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的瓷盏破碎的声音越来越大,顿时天旋地转,桃花林中的土地如蛋壳般崩裂,往湖心坠去。 若不是先前方清衍立起的那方结界,整个方家所在的湖心岛都要受到殃及。 与此同时,随着地面塌陷,一股来自地底深处的紫光拱破屏障,冲天而起,久违地抚照了整个大泽。 云梦泽中有些道行的精怪仙灵都在此刻愣怔了片刻。 这是属于前任太湖水君谢长安的龙息。 而他已经殁了一千多年了。 在不断下落的过程当中,小凤凰才懂了李青燃口中“扶稳”的意思。 她紧紧攀附住李青燃的肩膀,在李青燃似疑非疑地眼神之中,她又后知后觉了一件事情。 大家都是神仙,谁还不会飞了? 天阙和凤族总觉得她自小流落岐山这等大荒之地,比起其他凤族小辈而言所受辛苦颇多。 大家对她多了几分宠爱。 实则不然。 她在岐山被土地宠着当的是小山怪们的老大,日子过得十分滋润。 从小到大真正打过的架拢共加起来,可能就只有和乌琅那么一次。 其余的,便是跟着凤族长辈们去收妖捉怪,开开眼界凑个数罢了。 她顺风顺水过到了九千岁,就连天劫都没有为难她。 所以养成了个不大不小的毛病,只要事情没冲着自己来,便觉得万事都有别人挡在自己前头,不怎么爱动脑子。 小凤凰在和李青燃不太熟的时候尚且能端着仙官的架子装一装。 如今和他熟了,就多少有点破罐子破摔,本性展露无疑的意思了。 但是今日李青燃弄了这么大的动静,自己理应当摆出几分威猛的样子涨气势,不能这般挂在他身上丢人才对。 她攀附在李青燃肩膀上的手刚松力三分,李青燃便叹了口气,将握住独行剑的手松开,轻轻放在了她的腰上。 小凤凰:……? 诚然独行剑有灵,并不需要一直握着。 但是,难道李青燃也觉得自己不会飞吗?? 还是说在他眼里,自己还不如一把剑靠得住? 小凤凰不自觉地蹙了一下眉,感觉桃花障气有点上头。 桃花林之下是空心的,那必然内有乾坤。 小凤凰已经做了这样的心理预期,但看清楚眼前景色时仍然愣怔了一会儿。 这片塌陷之地正对着的,是一株通天接地的巨大桃花木。 或许因为长久封闭的缘故,这棵巨木除了树冠顶端,漏出地面的那一节尚有新枝。 其余枝干均干枯嶙峋,似乎被烧焦过一般,颜色斑斑驳驳,覆盖了一层了无生气的灰尘。 在巨木之下,散落着一地断枝。 小凤凰仔细一看,这并非断枝,而是白骨。 混杂着刀剑枪的兵器,横七竖八或立或躺,像一片巨大的坟冢。 坟冢的中央,有一方高台。 八条锁链自空中垂下绕在高台周围,在晦暗不清的光线中,如同巨大的八条螭龙死死将高台之物缠住。 方才那一瞬通天的紫光,就是自高台发出。 不等小凤凰燃起凤息,一并掉落下来的几个方家弟子站稳后纷纷举起燃符。 十几张燃符飞向半空,照亮了这一片区域。 准确的说,这不是地底,而是水底。 那方高台也不是高台,而是巨大到有些夸张的棺木。 不知道是否因为桃花障的缘故,小凤凰在落下的一瞬便清晰的感应到了一丝飞雪裹挟着尘土的气息。 与李青燃极其相似,不过有些陈旧。 一缕来自许多年前的辰虚帝君的气息停留在棺木之上。 众人拾级而上,越靠近棺木寒意越浓。 八条铁链上都倒挂着许多冰棱。 不用起棺也知道,这里躺着的必定是昔日太湖水君谢长安。 谢长安堕天时殁于天雷。 太湖水君虽是个虚职但好歹也是有正规仙衔的,仙衔的封赐应允都要过辰虚之手,帝君昔日来过这里也合情合理。 这事方家后辈不知道,方清衍不可能不知道。 谢长安是堕天时被天雷劈死的,一般而言,这种死法在玄门之中多少也要避讳些。 把自家的宅子建在人家棺材顶上,不瘆得慌? 小凤凰狐疑地看了方清衍一眼,却见他青衣举杖,眼神悲悯。 “昔日吾友三人,以长安是瞻。” 他的手轻扶在棺木之上,或许是因为忆起往事的缘故,眉眼中流露出了一丝老人的疲态。 当年,方家不过是云梦泽众多玄门中寻常的一支。 玄门众人提到方家,只有二字,“中庸”。 直到方清衍和方清清出世。 方清清十三岁悟得剑意时震惊了众多玄门。 要知道,上一个飞升成仙的孟家先祖剑意是十五岁才悟得的。 惊鸿剑灵一出世,不起眼的方家立马成了其他玄门眼中十分值得结交的香饽饽。 拜帖堆积成山,隔三差五便有人前来攀亲带故,也有说要拜师在方清清门下的,甚至想在方清清飞升前定下双修情缘的也不在少数。 玄门众人总是恐后争先,有许多差距是靠后天努力能追上的,但在天赋灵根之上的差上毫厘也如天沟难越。 一般而言,这种让人无力追赶的不公,极易生妒。 但两兄妹并未因此生出嫌隙。 方清衍品行端正,行为有度,举止谦和。 一手云中剑法亦有君子之姿,即便在御剑一道上走不到极致,未来也是方家大长老甚至家主的好苗子。 那时候他常帮方清清回帖。 方清清便坐在书桌的另一头,开玩笑道:“哥哥,以后你当家主,我便帮你护道,你看不惯谁,给我一个眼神,我就将他打出去。” 方清衍扶额,训道:“清清,你是许多小辈的榜样,注意言行。” “好好好,我知道啦。”方清清总是这样应着,却并不放在心上。 方清清调皮是真,痴剑也是真。 她不爱逛街,不爱胭脂水粉,也不爱听书听戏,她觉得这些都不如练剑时一招化三招来的有趣。 故长陵城的天街灯市年年热闹非凡,她除了在年纪极小,还拿不动剑的时候逛过一两次外,就再没去过了。 那一年她从家中溜走属实是无奈之举。 “哥,真的太离谱了。”她挽着方清衍的手臂,一脸愤愤。 “那个孟家长老的儿子,都已经三十八了,居然想拜我为师?!” “还有,那个柳家居然直接把他们刚断奶的娃娃带了过来,说合过八字要和我订下娃娃亲!?” 方清衍虽然也觉得十分离谱,但还是劝诫道:“清清,回绝了就是,你下次可不许如同今日这般,大发脾气摔门而出,会被笑话的。” 若他日方清清当真飞升,凡间的言行举止都将勘录成册,供后世览阅研习。 其实退一步讲,虽然当下看起来,差上十几二十岁有些不可理喻。 可飞升之后,岁与天齐,莫说十几二十年,就是千百年上万年的岁数差异,也不过弹指一瞬。 方清清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下定了极大决心一般,拉了拉方清衍的胳膊。 方清衍侧头,以为她还在不高兴,想说几句哄她开心的话,话未出口便听见方清清道,“哥,其实我不想飞升。”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眸清澈。 明明他们行走在市之中,煌煌热闹成片却似乎都照不进她的眼里。 “我爱剑,所以练剑,并不是想在这一道上有多高的造诣,也没有指望着靠它飞升。” “我现在还喜欢,所以日日练剑也觉得欢喜。” “哪一日我不喜欢了,我将它束之高阁也不觉得可惜。” “我不喜欢被视作榜样,我也教不了他们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哥,你别和别人说,爹娘长老他们知道了肯定要不高兴的。” 方清衍愣怔了一会儿。 在某一刻他觉得从自家小妹口中说出的这些话,让他极近的感触到了“道”。 方清衍当时并不太理解,但还是郑重回道:“好,若真到了那一日,你做什么哥哥都支持你。” 方清清飞快地点点头,神情这才逐渐明亮起来。 很多年后,当他回想起这一天时才恍然,大约这便是天赋者的举重若轻,和庸碌者的削足适履之间的区别。 可惜大多数人都是望而不及,一路削足适履跌跌撞撞,终泯然众人,白首而无成之。 老人总说在年少时最好莫遇见过于惊艳之人。 也不知是祸是福,便是在同一天,方清清与谢长安第一次相见。 那时候长陵城已经有了放天灯的传统。 天灯遥遥而上,有路过的小孩儿一面拍手一面嚷嚷着问:“都飞到天上去啦,是不是会飞到神仙住的地方呀!” 方清清自记事起后没怎么来过灯市,对大家常用的说法也不太熟悉。 当下就十分煞风景地回答道:“当然不是,只是飞得高些。纸做的灯,连云都摸不到便会油尽灯枯坠落下来了。” 小孩儿正兴高采烈拍着的手一僵,小脸皱巴作一团,立马摆出了一个失望得要哭的表情。 “可是……可是他们都说,上面许的愿飞上去就可以给神仙看到的。” “但……” 方清清还想说什么,被一道清朗的声音打断。 谢长安一身墨色长衫破灯火而来,他对着小孩招了招手,话却是对着方清清说的。 “可以的,你看。” 谢长安取过花灯,将手松开。 那天方清清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天灯扶摇而上,久久不落。 直到最后她也开始怀疑,莫非当真可与浮云齐平? 自那之后的每一年。 长陵城的天灯都可以扶摇而上,直至九重天阙之中。 就连薄光殿里的杜芷和杜衡都见过好几回。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仙者之殁 那些天灯贴着南天门的浮云堪堪飘过时 杜衡与杜芷还笑着写了一封飞符寄去给谢长安调侃:水君大人如此铺张地消耗法力, 恐怕不是单纯的爱热闹。 当时杜衡对星轨堕魔一事已有些微了解,又改不了喜欢操心性子,他看着这幅场景总觉得心神不太定。 还是私下补过一封书信:人间之事各有定数, 水君大人点到即止, 切莫牵扯过深。 后来还顺带和杜芷提了一句, 托他下回行走凡间时,去云梦泽一带看一看。 其实仔细向来,龙族和凤族有许多相似之处。 比如, 两族均为上古战族,天生神格。 比如, 人相不分男女均容貌昳丽。 比如, 三界休战后只是挂了个虚职, 不怎么上九重天,自然对于天阙上的规矩也不如正统仙官那般敬畏,更没什么清规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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