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看这簪子,就又一阵为难,但脸上没表现出来。 “有这个应该够了,”我说,“我先收着,你且回去。找到人了,是活的我带他去找你,是死的我也给你个答案,你好好在家,莫要妄动,好吗?” 秀元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回了面馆。我看着她步履轻快的背影,等她走远了,才深深吐了口气。 “你怎么看?”我拿着那簪子问九枝。 “不是,遗物。”九枝摇摇头,用口型道。 “你也看出来了?” 九枝指指他的鼻子,看来他是闻出来的,想必他的感觉和我一样,这簪子不仅不是银做的,上头还混杂了好几个人的气息,多数都是男的,不知在赌坊倒过几只手了。 这仲春实在是混蛋,拿了个赌桌上换来的破簪子,就当贵重物件送给秀元,骗她私定终身。 我只想把手上的簪子远远扔出去。 狗男人,死了才好。 可既然答应了秀元,不管生死,还是要找,让她死心也死个明白。 不过该怎么找呢? “你能从这上面的气味,闻出那个男人的踪迹么?”我又问九枝。 九枝表示很为难。 那要再找翠玉帮忙吗?我可没钱给她了,再说,她也未必有循味识人的本事。 “先去那座桥下看看吧。”我想了想,说。 反正要我去赌坊,我是决计不会去的,何况这城里少不了大大小小的赌坊,要挨个找起来岂不是累死。 但好不容易走到那座小桥下,仔细查探了一番,也没觉出有什么异样。 倒是有一股似有若无的妖气。 这桥建在一条小河上,地处偏远,往来的人不多,桥下遍生杂草。妖气在桥一侧,似乎范围挺大,可非常微弱,像是被什么藏了起来。 我正思忖,九枝忽然拍拍我。 他往桥底下一指,那边有个东西鬼鬼祟祟地在往河里躲。 “站住!”我大喝一声,“看见你了!再跑我杀了你!” 那东西傻站在原地,隔了一阵才哆哆嗦嗦爬上地,露了面。 是个灰大仙,也就是个鼠类,跟翠玉倒算是一派,“胡黄白柳灰”五大仙,都是妖怪,不过这个灰仙化的人形可比翠玉小许多,看样子修行不是很深。 “你跑什么?”他是个小妖,我就更不必客气了,拘住他问。 “禀、禀道姑,”这灰仙也把我认成了道姑,“小仙……正准备回家。” “家在哪里?” “河沿里。” “我问你,这附近,可有一个大妖窟?”我厉声问。 “没、没有啊……”灰仙眼珠子一转,说。 “还想骗我!”我怒道,“我都觉出来了!说,是不是藏起来了?” 灰仙想了半天,才恍然大悟。“道姑说的,可是一字坊?” “什么坊?” “那是个妖鬼聚成的花坊,”灰仙说,“并非人所居的地方,坐在一道结界里,寻常人是看不见的。” 妖鬼?花坊? “怎么才能进去?”我问。 “我也不知道……” “说实话!不然我叫你永远回不了家!” “小仙说的就是实话!”灰仙浑身一颤,赶紧说,“那花坊有自己的出入法子,莫说是人摸不到门,没有内里的妖鬼引路,我这样的小仙也找不见。” 看他的模样,该是没说谎。 “那行了,你走吧。”我挥挥手。 灰仙忙不迭跑了。我一回头,九枝在一旁忍俊不禁。 “别笑了!”我板起脸,“快帮我找找那个什么坊的门。” “娘子,真要去?”九枝莫名其妙地问。 “怎么了?”我反问,“虽然也不知道会不会跟仲春有关,但去看看也许能找到端倪呢。你别傻站着呀,帮不帮忙?” 九枝这才正色起来。他闭上眼感知了一下,比划着画了一个圈,圈出了结界的范围。 “我知道了。”我说着,让他伸出一只手,将我的手搭在他的手上,另一只手拿住生墨笔伸出去,借他的妖力,一连画下八道符。 有七道画成之后不久便灭了,只有一道落于地上,闪烁出通亮的光。 “就是这里。”我松开九枝蹲下,手按在符上,喊声“开”。 一道暗红色大门自虚空中浮现,四周裹着烟尘,这大门比九枝还要高许多,沉甸甸压下来。若不是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有妖鬼能做到这个地步。 我把门推开了。 一走进门,我还以为去错了地方。门外申时刚至,天色还早,里头却是黑夜,街道齐整,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倒比宣阳城还喧嚷富丽许多。 离近了看,才看清那些并不是人,多数都是妖怪,一家家店子齐齐铺开,不少妖怪都化成娇媚女子的形象,穿得花枝招展,和着身后弹弦吹笛的,跳着些不知所谓的舞。 我往里走了走,就有女子招呼:“客官慢些走呀,且进来耍上一耍。” 她们招呼的是九枝。九枝目不斜视,脸上却带着怪笑,一直看我。 这时我才才明白过来,为什么此前九枝听到花坊这两个字,面色那么奇怪,还反复问我,是否当真要进来。 什么花坊,这就是个寻花问柳的地方啊…… 三 说是寻花问柳,也不太对。 我在每家铺子门外都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一家家的,竟全部都是赌坊。 虽然四处都飘着乐声,我还是能听到店子内的声音,除了些女妖怪的浪语,传出来的大多是成年男子的人声,还有掷骰子、推牌九的脆响。 我和九枝互看一眼。这阴差阳错的,居然来对了。 若我没猜错,这花坊上上下下,做的该都是同一类生意,从城内招些好赌的男子进来,用乔装打扮的女妖怪做揽,叫他们入店赌钱。 十赌十一输,这些妖怪的赌坊,当然也不是专门来做慈善的。 可妖怪要这些钱做什么? 又是谁有这么大能耐,在宣阳城里布下如此堂皇的暗坊? 这些店我自然不敢进,而且这么多赌坊,那个叫仲春的若真在其中一家,要挨个找起来也不妥当。 心里犯着难,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花坊深处,冷不丁被一只手拦住了。 “二位行行好,给口吃的吧……” 我下意识要捏起符咒,才看见拦住我的是个年老妖怪。 爹同我讲过,凡禽兽草木,得了灵智,十年可化成妖,再五十年成人形,机缘好的,积攒上百年的修行,就不会老,活个千年也是一样,但若没这机缘,基本活不过百岁,化出人形后,慢慢便开始衰老,终化成灰,一息不存。 九枝算是个异数,翠玉这样的也少见,大多数妖寿命都不长,和人无异。 我面前当就是个没得机缘的妖怪,我一眼看出来他是棵梅树化成的,已经老到举止都迟滞,缩坐在两家赌坊间的破巷中,双目蒙了层浅浅的白翳,辨物都费劲。 他起初把我当成了妖,还问我讨饭吃,我离他再近些,他忽然怔住了。 “你是人,”他喃喃道,“还不是常人……是玄师吧?” “老妖怪你可别瞎说啊。”我下意识退了一步,怕他喊别的妖怪来。我这捉妖的营生,在他们眼里岂不是仇人一样。 “你莫紧张,”梅妖呵呵笑两声,说,“我不会妨害你,你是玄师还是别的什么人,都同我这老妖怪无关,只是今日嘴馋,玄师身上若有吃食,可否给一些?” 我想了想,拿出一点干粮给他。 梅妖吃得津津有味。“有几日没吃到东西了,”他道,“虽不会饿死,但也是真的想。” “你为何会在这里乞食?”我问,“没有去处吗?” 梅妖嘿嘿笑两声。“怪我贪婪啊,听别的妖怪说,来这一字坊能得长命的机缘,便来了,来了才知道被骗了,进来的妖鬼是要做工的,我老了,没用了,就被人赶出来,在这里等死。” “怎么不回来处?” “回不去了,”他说,“妖鬼但凡进来,就走不出去了。” 他几口吃完了干粮,抬头对着我。“该我问你了,你是玄师,还是女子,总不至于是来耍乐的,到这里来做什么?要抓哪个妖怪?” “我找人,”我赶紧说,“一个叫仲春的男子,你可听过?” 本来我没报什么指望,可这梅妖努力回忆了回忆,居然给了我惊喜:“仲春……是有过这个人。” “半月前来的,是不是?”他问。 “差不多,”我算算秀元和我说的时间,确实接近,“你当真见过他?” “见是见不到了,”梅妖指指自己的眼睛,“但半月前,我在一家赌坊里等着发落的时候,听过有人喊这个名字。我眼睛瞎了多年,全靠闻声辨物,过耳不忘,应该不会错。” 我看看九枝。想不到这一块干粮,有这么大收获。 “是哪个赌坊?”我又问。 “你向后走,”梅妖说,“走过三家赌坊,再一家,就是那里了。” 我刚要谢他,他又道:“不过他还在不在那家赌坊,我就不知道了,何况隔了这么久,也未必还活着。” “什么意思?” “你去了就会明白,”梅妖低声道,“还有,找不到也别久留,趁着无人发觉,早些离开这里为好,尤其莫叫大光真人知道你。” “谁?” “你们进这一字坊,却不知坊主是谁?”梅妖反问。 呃,那这花坊的大门上也没写着啊。 “大光真人……是神仙吗?” “什么神仙,”梅妖笑了,“一个妖怪,装神弄鬼的,给自己起了这么个名字。总之,你不要表露自己的身份,被大光真人发觉,可就走不掉了……” 他这么一说,我反倒更想会一会这个大光真人。 不过找人要紧。别过梅妖,我和九枝赶往他说的赌坊。临走前,我把身上余下的干粮都给了他。 赌坊很好找,我又写了道符在脑门上,借九枝的一点妖气把我笼住,这样妖怪看见我,便会觉得我是同类。 这法子果然好用,谁也没认出我是人。 我对把门的妖说,我们两个来找活做,他就放我们走了进去,让我们在门口等候,他去找上头管事的。 我才不会傻站着,趁没人注意,拉着九枝溜进了赌坊深处。 这赌坊很大,还分了两层楼,十几张赌桌,半数都坐满了人。这些人间的男子一个个大呼小叫,怀里搂着装扮艳丽的女妖怪,正沉醉在牌九里。 也有几个人不作声,面色死灰,仿若毫无意识地推着牌九,眼里几乎看不到生气。 我还以为是他们沉迷太深,不眠不休才这样,仔细看看,这些人……感觉像是快死了啊…… 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抽走他们的魂魄,可他们全无感觉,只顾着死死盯着牌桌,简直命都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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