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眼前的一切,一句话都说不出。 九枝……是真的生气了吧? 我送他的唯一的东西,叫妖怪砍断了,也断掉了他原本对自身妖气的抑制,换句话说,相较之前那个温文尔雅的九枝,现在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一棵修行两百多年的神木,一个连神仙都不放在眼里的大妖。 想不到他把那根不值钱的红绳,看得如此之重。 而且就算疯狂到了这个地步,他在破坏四周的同时,还分出了两根枝条,紧紧护着灵真。 我眼眶一热,向九枝慢慢走了过去。 九枝察觉到有人过来,下意识挥起了手,又强行停住。 我走上前,把手放在他扎进地里的一根枝条上。 “没关系的,九枝,没关系的……”我一遍遍说,“没关系的,红绳断不断,我都在这里的……” 九枝身子抖了一下。 “你这样顾念那根红绳,我很欢喜,”我继续说,“可你痛苦如此,我就不欢喜了。九枝,你别怕,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会有很多很多根红绳的。” 九枝又抖了一下。 “我们有钱,要买多少红绳都可以,”我柔声道,“再好的东西都可以,回来吧,你这个样子,我就是要花钱,又能花给谁呢?” 脚下一阵剧震,一股大风刮起,迷了我的眼。 等再睁开,手上已是熟悉的触感。九枝跪坐在地上,浑身瘫软无力,倒在我臂弯里。 “欢迎回来,九枝。”我又说。 五 九枝是恢复正常了,但灵真不行了。 大光真人伤到了他的要害,脏腑已经破损到一塌糊涂,流出来的血止都止不住。 “算了……”灵真微微睁开眼,看着我手足无措想给他治伤的样子,笑了一下,“我心里清楚,这次是活不了了。” “别瞎说。”我用手按住他的伤口,拼命想着我爹娘还教过我什么救人的办法。 “我说真的……”灵真的声音已经开始含混不清,“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有灵,白有灵,随我娘姓。” “好名字……”灵真说,“有灵,你听我说……不要在我身上浪费力气了,你快去……追那个妖怪,不能让他跑了……” 他尽力提起一只手,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一张纸符。 “这符……可以追踪他的妖气,怎么用……你应该知道。” 我接过符,他又说:“我的桃木剑,你也拿去……应该能帮上忙……日后你若路过云鸣山,这剑也还在,就把它……交给一个叫月离的人,他看过剑,就知道再遇到这类妖怪,该怎么防备……” “你能不能少想想别人,先想想自己?”我说,“刚才也是,你如果不是为了护我,就不会死的。” 灵真又笑了。“玄师,遵悬壶济世之义,守万世平安之心……死,有什么可怕?” 这成了灵真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他长出了一口气,就这样睁着眼,走了。 我静静坐了片刻,帮他把眼睛合上,再站起身。 之前九枝一番大闹,不知是不是哪个妖怪打翻了灯,一字坊内起了大火,沿着一座又一座赌坊一直烧开去。还活着的妖、鬼、人四散奔逃,倒没人顾得上我这边。 冲天的火光里,我捡起了灵真遗下的桃木剑,又举起他给我的那张纸符。 大光真人的妖气很好寻找,借着符咒,我也探出了他踪迹消失的方向。 九枝耗力过度,半昏半醒的,基本站不起来,我扶他坐下,在他和灵真四周下了一道避火决和一道藏身咒,这样大火便烧不过来,其他人也看不见他们。 “九枝,你在这里等我,”我轻声对九枝说,“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一切处理停当,我找到大光真人的结界,穿了进去。 眼前是一栋高耸宽敞的大屋,顶高足有一丈,屋内也少说可放进上百人,屋里还挂满了圆圆的灯笼,照得四下通亮。 但尽管灯火通明,气息却阴寒无比。 因为屋子一端坐着的那个人。 “你来了?”大光真人开口了。他坐在一座高台上,一看就知道已是强弩之末。九枝给他留下一身伤口,混杂着浓烈的妖气,极难痊愈,他能保持住现在的模样就很不容易。 “把面具摘了吧,别遮遮掩掩的了,”我高声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不是妖。” “我不是妖?”大光真人笑了两声,“那我,是什么?” “你是鬼。” 之前打得忙乱,我没察觉,方才探寻他的踪迹时,我忽然发现他的妖气不对,不像是一只修炼多年的妖散发出来的,更像是很多个妖怪的妖气缠作一处。 也即是说,他本身并非妖怪,怕是吃了不知多少妖怪,才伪装成的。 而能做到这一点的,只有鬼。 大光真人怔住,片刻后又笑了。 “居然被看出来了……”他抬手取下了面具,虽然我有准备,却还是大出意外。 面具下,是张女子的脸。这是个女鬼? 摘下面具后,她的声音也变柔和了。“唉,装了这么久,我也累了,这样也好。”她说,随手把面具扔到高台下。 “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我问。 “你说建这个一字坊吗?”大光真人说得轻描淡写,“人间有男子要赌钱,我给他们提供个不会被旁人发觉的去处,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 “你害人便是不对。” “我害人?”大光真人突然激动起来,“我害人?那些男子为了赌,诓骗年少无知的女子,偷走家里亲人的救命钱,还卖掉妻儿换银两!到底是谁害人?!” 她目眦尽裂,脸上满是仇恨。“我叫他们再也走不出这一字坊,世上就少了多少被他们折磨的无辜人等!我害人?我这是救人!” “我已经很仁慈了,”她想到什么,冷笑一声,“如果哪个男子能及时收手,我不拦着他出去,他还能好好过日子,可你知道吗?一个都没有,一个醒悟的都没有。” “其他人我不管,”我冷冷地看着她,“你杀了灵真,就要偿还。” “你说那个玄师?”大光真人说,“我不杀他,他便要杀我!可我做了什么?我有错吗?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他本就该死!” 我不想和她争辩,默默地举起桃木剑,在剑身上画下几道符。 一番嘶喊,大光真人似乎耗尽了气力,咳嗽了几声,气喘吁吁地支撑着身子。“不用费劲了,”她说,“我活不久了,你身边那个妖怪,真的很厉害。” “我不是为了杀你。”我说着,身形一动,转瞬间已经跃上高空,欺近到她身前。 大光真人无力阻挡,我拿着桃木剑轻轻一送,就送进了她胸口。 “我想知道你的过往。”我说。 剑身一入,手上感觉却很奇异,似乎碰到了什么很硬的东西。大光真人的身子如水般幻化,仔细分辨,内里像是……有一把琴? 但我来不及细看,她生前的回忆已经在我面前打开。 某年,冬月。 一连多日都降了大雪,一座小城里,一个瘦弱的女孩子每天都在家门口等着,等她爹爹回家。 家里没有多少吃的,她仔细算着存粮,一天只吃小小一碗米。她饿,她觉得爹爹回来就好了,爹爹走之前说了,要带很多很多钱回来的。 可她没等到爹爹,等来的是三个凶神恶煞的男人。 原来她爹爹是去赌的,赌光了身上的钱,就把她赌了出去。 没有人管她,没有人阻拦,大嬴没有如此的律法,愿赌服输,拿妻儿做筹码的比比皆是,女子和孩童算什么?在了谁家,就是谁家男人的私物,赌掉,也便赌掉了。 被捆起来带离家前,她想起来,她的娘亲,也是这样被赌掉的。 她被带到离家很远的另一座城里,卖进艺馆,做了妓。 那一年她十三岁。 后来她也再没见过她爹爹,据说他还在赌,没多久,输掉了一只手和一只脚,被人用木板抬着送回的家,再后来,是死是活,她都不得知了。 她也不在乎了。十四岁,她被鸨母拿鞭子抽着,将身子给了第一个客人。十五岁,她成了艺馆的头牌。十六岁,她一面难求,城里男子排着队,只为听她抱着琵琶唱一曲。 有人说要娶她,有人说要赎她做妾,她从来只是听着,她自知已是沉沦之身,却也恨透了这些亵玩她的男人。 无奈造化弄人,十八岁,她还是对一名男子动了心。 说不上为什么,许是他温和如春风拂面,许是他从来只听曲子,不碰她,许是他谈吐风雅,不曾酒醉着调笑些下流的话。 男子是对她有意的,可惜是个穷书生,没有钱。 她把她的钱都给了他,约好他同家人打过招呼,来赎她回家。 但她等到了十九岁,他都没有来。 鸨母说他不会来了,有人见他得了这么多钱,把他诱进了赌坊,不过两日,他就把银两输得一干二净。 跑堂的说没有人诱他,他本来也好赌。 不管如何,他都没再来过。 此后她还见过他一次,在市井街边,他一身破落衣衫,满面泥污,跪着讨饭吃。 她没有同他相认。 二十二岁,艺馆倒了。鸨母的弟弟也迷上了牌九,背着鸨母偷走了艺馆的契书,将艺馆输给了他人。 她又一次流离失所,却再无处可去。 过去她曾想过,若再多赚些钱,待到二十四五,便回家乡,用积蓄买座小宅子,再省着些过,余生也够了。 可这下没了钱,连她自己存放在艺馆中的积蓄,都没要回来。 她是妓,告上去官府也不会理。 所幸跑堂的说,他老家在宣阳附近有块地,她如不嫌弃,就随了他,以后相互扶持着生活。 她便跟这个跑堂的走上了往宣阳的路,走到离宣阳不远,她却又染上了风寒,一病不起。 跑堂的不愿照顾她,卷了她的盘缠跑了,将她留在一座破庙里等死。 她一个人躺了两天,神志渐渐不清,内心余下的,只剩了恨意。 她恨她的命,恨世间男子,恨她此生为女,恨那毁了她一切的大小赌坊。 这股恨意,让她死后没入地府,成了鬼。 鬼身飘入宣阳城,吃了些妖怪后,竟得了能力,由是在城中布下结界,建了一字坊,不为别的,只为诱入天下所有好赌男子,叫他们命丧此处。 死前,她身边只有那个陪了她九年的琵琶,化作鬼后,她的魂魄,便缠在这个琵琶上。 她最好的回忆,是幼时过年,家门口会挂上红红的灯笼,还有肉吃,如今在一字坊有了居所,也把屋内挂满了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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