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椅旁有一个阴沉木的边几,上面放着个精致银盘,里面盛放着满满当当的新鲜灵果,被洗得发亮,灵气四溢。 或许是为了保鲜,边几上用掰成小块的灵石摆了个简易的聚灵阵,让盘中灵果不至于被封印阵中恶劣的天气影响而腐坏。 周遭空气有片刻的滞涩,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积聚,却又在顷刻间消散。 苍淮只看了片刻便移开视线,身形消散,如墨水般倾泻入池,如镜池面无声无息地恢复平静。 ……不过是魔域人的伎俩罢了。 是夜,月色昏昏,洒下一片月辉。 天际乌云遮月,月相如一弯月牙。 今晚,是新月。 苍淮睁开眼,眼底血色浓重,池底光芒晦暗,飘荡墨发更衬出脸色苍白,几无血色。 反噬加剧,凌冽暴动的剑气摧毁血肉,鲜血渗出,但却不断地有血肉再生。 毁灭的同时,伴随着新生。 神裔拥有不死的血脉,永生的躯体。 这种力量曾被无数人垂涎,他们食其血,分其骨,却并未分得半分他的能力。 但永生的力量何尝不是一种诅咒? 苍淮无涯的生命中,已经数不清历经了多少个黑暗中的日夜。 他早已习惯了独自身处黑暗中,不分昼夜。 自他开辟了这一方沉剑池,每日便在池底睡睡醒醒。 初时,池底的石头还时常被飞出的剑气搅得粉碎,到后来,已经被永不止息的剑气磨砺成了圆润的模样,不会再被轻易摧残。 他能睡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大多数时候只是闭着眼睛漠然内视着体内不断被摧毁的经脉与血肉。 但自从一时兴起带回了魔域的祭品,一成不变的黑暗便不复往日的平静。 时常有外来物件落入池底,还伴随着少女清越的嗓音。 每当有动静,他便会有片刻分神,从那种状态中抽离出来。 连日来,周遭不再有声响,池底再次恢复了安静,是他熟悉的寂静。 他不被打扰地、专注地观看着血肉的毁灭与苏生。 胸腔中,曾跳动着一颗金色的心脏,但此时那里只余下浓墨一般的深黑。 诡异的深黑中,大大小小的剑气无序发出,炸开一蓬一蓬的血花。 身上四处都是剑气的割裂伤,血肉外翻,深可见骨。 在鲜血染红池底之前,他动了。 他面无表情地,五指成爪,嵌入胸膛。 一双手,极稳。 甚至没有分毫的颤抖。 更浓郁的血色氤氲而出,但他的苍白瘦削的指尖却稳稳地嵌入胸膛,探入那诡异的深黑之中。 最紧要的心脏被自己亲手扼住,他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苍白。 他神色漠然,蓦地,指尖收紧。 苍白的五指染血,自胸膛抽出深黑的长剑,池底凌虐的剑气顿时一滞—— 那是怎样的一把剑? 剑身暗黑无光,连一丝光都反射不出,仿佛是极恶的深渊,是无尽的哀嚎与鬼哭,刹那间,沉剑池万剑齐鸣! 似是畏惧,似是悲鸣,剑身齐颤,是俯首之态。 剑主,出世了。 诸神埋骨之地,以不灭怨气凝结而成的剑,其名—— 宰怨。 被他以血肉祭炼的心剑。 胸腔,空了。 他的唇边溢出血迹,墨瞳之中却仿佛有火在燃烧。 天空中有阴云积聚,万里长空皆被浓重的乌云笼罩,空气滞涩,气机锁定—— 守在长哭崖旁的众人,睁开眼,只见天空中阴云聚集,紫电在云中穿巡,电光四射。 众人心头都仿佛积压了一块大石,闷闷地喘不过气。 修为稍低一些的,直接被压得吐血。 长清宫长老当机立断道:“诸人远离!” 这一声用了灵力,顷刻传遍整个山头。 众人神色皆是凛然。 修士晋升,所遇雷劫皆是金雷。 而紫雷,则是有天道不允的邪物出世,降下的天罚。 如此强盛的威压,究竟……是什么东西? 封印,亦挡不住劫雷。 厚重积云之中,凝成粗壮的紫电,乍然落下! 电光,照彻长夜。 时间陡然变得极慢。 苍淮破水而出,凭虚御风而起,苍白的足下霎时张开五斗星阵。 神秘莫测的星阵,仿佛亘古不变的遥远星宇;星阵上,星辉明亮,星与星之间以紫气相接,繁复古老的文字穿巡其中。 猎猎风响,崖底呼号的疾风夹杂着风刃席卷而来,但还未靠近星阵便陡然消散如烟。 在他的周身,竟隔绝出一片无风的领地。 他手中提着深黑的长剑,剑尖怨气萦绕,看上去十分不详。 昊昊紫电,裹挟着天道之力袭来,带着毁天灭地般的恐怖威压,气机锁定,是天道的无声杀机,势要诛灭妖邪! 但紫光映入他的墨瞳,眼中却无分毫情绪。 深紫的劫雷,已经近黑。 气机锁定之下,‘宰怨’被握持于手中,分毫不觉畏惧,周身黑气逸散,如同沸腾。 提剑,斩之—— 剑光如同极夜的黑,冥河深处的水,一剑出,诸神俯首。 粗壮的劫雷,带着无法阻挡的天道之力,在‘宰怨’剑刃之下,竟分毫没有抵抗之力! 拦腰,尽斩。 昊昊紫光化作碎弧消散,脚下星盘大盛,似吸纳了雷劫之力一般,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紫。 空气中,静默了片刻。 厚重积云中积蓄的劫雷也仿佛有片刻怔忪。 但不过片刻,乌云再次翻滚,电光穿巡,酝酿着下一道威力更猛的雷劫! 一道。 两道。 三道。 …… 四散远离长哭崖的众人,默默数着雷劫。 随着雷劫不断落下,心中也越来越沉重。 雷劫多寡,通常预示着出世之物的威力。 降下数道雷劫都未曾散去劫云…… 只能说明,出世之物,凶险万分。 “无尽海曾有大妖出世,天道降下三重雷劫示警,未曾诛灭妖邪……” 三重紫雷劫已实属罕见,修真界数百年来也只有那一位,占据无尽海,令曾经的龙族遗落之地,成为修士不可踏足的禁地。 无尽海大妖,自命名为幽光,占据一方,令无数修士丧命,亦是修真界百年来的梦魇。 “长哭崖下,到底有什么东西。” …… 第九道雷劫,消弭于无形。 足下星盘已经被染成了深紫颜色,隐约有微小电光穿巡其间。 黑云之中已不见电光,只留下几道微弱的光滋滋两下。天际积云中无形的厚重的威压散去,也彻底让众人的心,沉到了谷底。 当邪物被诛灭,劫云会顷刻消散,降下清雨,润泽大地。 但此时,劫云却迟迟不肯散去,笼罩在长哭崖上方。 …… 苍淮身轻如烟,倒提着‘宰怨’,仿佛随时都会消散在人世一般。 他落在沉剑池畔,轻咳了一声,薄唇殷红。 有点累。 胸腔空了一块,衬得他脸色更加苍白,毫无血色,似是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当啷。” 有些刺耳的一声响,通身深黑的长剑,随手被他丢在地上。 剑身上萦绕的黑气抖了抖,似是不满。 他望着眼前的“血池”,没有再浸入池中,跨上旁边的躺椅。 从深黑的长袍下,探出一只苍白的手,顿在果盘了上方。 那里曾布下一个小型聚灵阵,圈住一盘鲜果,但不过是一枚灵石的碎片摆成,灵气并不充裕。 灵气耗尽,阵法也随之熄灭。 而被圈在阵法中的鲜果,失去灵力保鲜之后便已经腐坏变质,变成黄黑的颜色。 她将他的警告放在了心上,没再靠近过。 指尖微动,转眼盘中的黄黑便化作齑粉,消散在风中。 同样被风带走的,还有浓重的血气。 今日阵中很安静。 那魔域的祭品亦很乖顺,没有不知死活地出来送死。 苍淮在躺椅上坐着,背脊挺直,若不是喉间的血气,他此时看起来和正常人一般无二。 他的目光落在沉剑池中倒映出的弯弯月牙,在满池血红之中,竟衬得那一轮浅浅月牙十分干净。 …… 山洞中。 司娆翻了个身,从被窝里钻了出来。 因为一夜好眠,粉白的俏脸睡得红扑扑的。 她揉了揉眼睛,拉开粉色的床幔。 垂下的床幔上,有着繁复金色绣线织成的花纹,看似无序,却由暗线组成了一个隔音阵法。 近日阵中风刃的力度加强了许多,晚上呜咽呼号,时常吵得人睡不着觉。 但有了新床便不一样了,上面刻绘的隔音阵法很得她心,接连几日,都睡得极好。 因着前段时间冲击筑基期留下的习惯,她每日不到巳时就会醒来。 原是为了吸纳这一刻的清气修行,但随着那日筑基之后,阵中灵气已近于无,哪怕是巳时出太阳了也是一样。 司娆伸了个懒腰,掀开云雾一般的珠帘,准备如往常一般到剑池畔梳洗。 灵气没有了,但还有太阳。 还是每日限定出现一个时辰的太阳,不能错过。 刚走出山洞,眼神落在沉剑池畔的黑影上,晨起还有些迷蒙的双眼霎时间有了焦距。 沉剑池畔的躺椅上,竟坐了个人。 他的身姿挺拔劲瘦,周遭的气息却与往日有些不同,但也说不上什么具体。 就好像是,枝叶被大雪覆盖的雪松,积雪消融后,露出了下面的本来面貌。 司娆愣愣地看着他,难不成是今天天气好,池底的水妖出来晒水草? 唇角翘起,她下意识就要向他走去。 脑海中突然浮现他冷淡的眉眼。 他扼住她的手腕,森寒的话语中暗含着警告,下一刻,金镯在眼前崩碎成齑粉。 司娆感觉手腕还有些隐隐作痛,还有那一日近距离之下感到的压迫感。 她脚步微顿,鬓边垂下的一缕乱发在她白皙的指尖打了个转,犹豫片刻,转了个方向朝着沉剑池的另一边过去了—— 沉剑池那么大,她在对面,应该不影响什么吧? 或许是那一天晚上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司娆再次和水妖面对面还是有些心底发憷。 她没再看他,眼睛只看着池中的倒影,以指为梳,梳理着睡得有些凌乱的头发。 司娆莫名感觉,周遭的空气都有些滞涩,身上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 她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梳洗完毕,转身离开,走出去一小段后,才悄悄松了口气。 好可怕的水妖。 苍淮没有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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