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能有知己相谈,三百年不多,三日却也足够。 隔着半座山的高度,阿箬看向了那条大鱼的双眼,今日的水中没有他喜欢的繁星天空,清明时节的江水也很冻人彻骨。 阿箬慢慢松开了寒熄的手,她没下山,就站在这样高度,先是看了一眼坐在水里的云峥,再看向背覆满鳞的程胜,一只手隔空遥遥指向程胜的眉心处,动了动嘴唇,声音很低,顺着风飘向山下。 “浮清沉浊,离魂升天,身作尘土……归来。” 阿箬一直是睁着眼的,所以她看见了已经化作一条鱼的程胜在最后的时间里,耗尽力气挥动尾鳍,又一次甩起了几乎半座山高的浪花。浪花坠下如晶莹的琉璃珠,从他身体里抽出的仙气丝丝缕缕的金光折射于水珠上,很漂亮。 不是过去水珠上的星光,也不是不死花瓣,金色的光芒顺着水珠坠入青云江。深潭上方溅开了一层层涟漪,像是忽而下了一场繁星骤雨,刹那照亮了光明山间。 大鱼随坠落的水花一并消失,仙气又因距离过远,还未完全收回。 泛着金光的仙气像极光,也像漂浮于空中的流光,水中涟漪未平,云峥好似听到了一道声音,是程胜的声音。 “愿吾挚友,仙途坦荡,凌霜傲雪,福延如江。” 直上青云的……江。 青云江汇聚于此的深潭平静了,直上半山腰处的仙气也悉数环绕在寒熄的身侧,阿箬转身背对着山外,看向站在她面前的寒熄。仙气金光将他照得通透,粒粒金光浮在了他的衣袂上,细微的风吹过山川,天黑了。 阿箬轻轻眨了一下眼,在寒熄身上最后一丝仙气也被纳入体内后,她才露出一抹淡笑:“很快,神明大人就能恢复如初了。” 的确很快,只差最后一个人了,最后那个阿箬一直有意避开,却也从未听过他消息的人。 那个真正致使寒熄死去,被岁雨寨分食的人。 阿箬很开心,可是她不大能笑出来,脸上虽挂着笑容,眼底却浮上了些许哀伤与不舍。阿箬想她还是幸运的,因为至少在找到何桑之前,她还能和寒熄相伴,她有勇气将自己的心意告知,这就足够了。 她所求的不多。 求得多,却求不得,那才是最痛苦的。 寒熄看穿了阿箬的心思,他从未告诉过她,其实只要他想,他可以听见她的所有心声,可这一回寒熄不是听见的,而是从阿箬的眼底看见的。 温热的手贴上了阿箬的脸,她的脸在风中吹得有些冰,感受到温暖后似贪婪地抬起下巴,在寒熄的掌心里蹭了蹭。 寒熄问她:“为何难过?” 阿箬动了动嘴唇,开口:“我不难过,我在为神明大人高兴。” “说谎。”寒熄这回揭穿了她,这句谎言和之前阿箬骗他脸红是因为热不同,这句谎言并不能让她松一口气。 寒熄不愿看到这样的阿箬,他想让阿箬高兴,明明阿箬说过她最大的心愿是找到所有岁雨寨里的人,他在撤下山间阵法时问她想不想,阿箬说她想,他才会去这么做。 到头来他们俩却都不开心。 阿箬咬着下唇,心中无奈也苦涩着。她与过去的她相差太多了,以往的她什么也没得到过,所以满心只为寒熄高兴,如今好像得到过些许,便为自己的求而不得自苦了。 人果然是贪婪的,她也不例外。 “说出来。”寒熄朝阿箬走近,他贴着她脸的手转而张开虎口捏住她两边的脸颊,迫使阿箬微微张开嘴巴。他道:“把你的难过,说出来。” 阿箬抬眸,仰望着她的神明,分寸在对上那双桃花眼后迷失了。她的嘴唇动了动,因被捏着脸颊,有些口齿不清地问:“是不是没有我,您也能找到他们,收回仙气?” 不是的,她想问的不是这个,她想问的是……是不是于寒熄而言,她的存在可有可无? 这回,寒熄读了她的心声。 阿箬会说谎了,不读心声,他怕他听不懂她的言外之意,可会说谎的阿箬,还是可怜且可爱的。 寒熄松开了阿箬的脸,转而俯身拥抱住了她,将越过山川的风都挡在了他的广袖之外。 “不是的。”他认真道:“阿箬对我很重要、最重要。”
第99章 青云渡:十四 其实只要寒熄的一句话就好了, 只要他说,阿箬便信,因为她的神明大人从不说谎。 寒熄说阿箬对他很重要、最重要, 阿箬便愿意去信这重要二字, 不问缘由,不论结局,只看当下。 就像是最初见到他那一眼被蛊惑地连保命的箬竹根都能递出一般, 阿箬接下来的几百年也不曾从那一眼惊艳中走出来。 仙气回到了寒熄的体内, 山间的风中也仅剩下杂乱的妖气, 那些妖似乎察觉到光明山中发生了不小的事,被鱼尾扫起的水珠折射仙气的金光警示那些居心不良的妖,他们暂且不会朝这边靠近。 云峥就一直坐在浅水岸上, 双眼望向已经归于平静的江面。水面上唯有风吹过的浅浅波痕, 江水流淌,夹着不死花瓣,不曾因为程胜的离去而短暂停歇, 一切都在往前走,时间是, 世事亦是。 只有他留在了这里, 只有他。 云峥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水里坐了多久,直到浑身发冷,天上的云被风吹开, 接连的雨天晚间居然也能露出一轮明月与几点星光来。那轮明月与几点星光投入了青云江中, 微微闪烁, 惊醒了云峥,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眨眼, 眼眶酸涩, 眼尾泛红,像是要落泪,眼睛却被风吹得干涩,什么也流不出来。 程胜的话,已经与江中的不死花一起冲出秋风峡了。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云峥愣了一瞬,直到人站在他身边了,云峥的眼神才显出了些许不可置信。 阿箬墨绿的裙摆在水中被打湿,几乎成玄色,她与云峥之间仅一臂距离。阿箬垂眸看了云峥一会儿,朝他伸手,云峥愣了愣,眼神带着些许希翼的光辉望向阿箬的手,他记得当年她也是这样把他拉出水的,他正要抓住阿箬,却见阿箬抖了抖袖子,露出一截木枝。 云峥望向那截木枝,心中的酸涩化作一声无奈苦笑,他摇了摇头,这次水浅,淹不死人……云峥可以自救。 云峥站直了,阿箬也就瞬时将手里的木枝扔掉,她拍了拍手,沉默了片刻后才开口:“将你的山毁了,抱歉。” 说是毁了一点儿也不为过,云峥几百年设下的阵法结界,可阻止外界妖邪入侵,如今满山群妖诸邪没有阵法和结界的束缚,云峥至少得吃几次亏才能把这事彻底翻过去。 可阿箬不能在秋风峡中久留,至多再两日,等隋云旨可以变回人形了,阿箬也要离开秋风峡,这个烂摊子只能让云峥一人接手。 “没事的,山还在。”云峥将手中的水从腰上擦去,再看向头顶那轮明月,重复了一句:“山还在。” 山还在,他就得在,这满山阵林是否被寒熄撤去,他都不能离开。云峥想,忙碌些其实也好,忙碌些至少他不会再如阿箬所言,钻进一条错误的死胡同里。 “你不是说,能死而复生化为灵是你的机缘吗?既得机缘,便不负机缘,你或许是真的能成仙的。”阿箬将云峥之前说给她的话,再还给了他。 “既得机缘,不负机缘。”云峥低声笑了笑,他再朝阿箬看去。眼中的少女带着些许愧疚,但愧疚不多,更多的却是分明的界限感,即便她此时因撤下秋风峡中的阵法结界特来致歉,却也不会因为这一丝歉意多朝云峥走近一步,以示真诚。 “我以前让人找过你,阿妹。”不知为何,云峥还是想说出这句话:“在你离开安亲王府后的第二个月,我拖人找过你。” 那时皇帝的亲兵特来小城,入安亲王府会见安亲王女,因为安亲王女为云峥求得世子之位,须得走个正式的场面。 他从世孙,变成世子,今后只等安亲王女亡故,他便继承了他外公的位置。 皇帝的亲兵有十二人,他们颁旨后没多留,正要离开时云峥特地跟上前,问了他们归途之路。他还记得当时阿箬说她会与何桑一路南下,正是皇帝所在沿江之路。 云峥那时还小,却很认真地将安亲王女给他挂在腰上的玉佩交给了其中一个亲兵,让他们务必找到一个叫阿妹的小丫头,他说:“她喜欢吃桑葚,扎了两个丸子头,发带是绿色的,这个地方有一粒小痣。” 云峥指着自己的手指关节处,将他记忆里的阿箬描述给那亲兵听:“你找到了她就将我的玉佩交给她,我怕时迁容变,让她拿着玉佩与我相认。我今后继承王位,必会重重犒劳你的。” 那十二个人走了,云峥便满心欢喜地等阿箬的消息,后来玉佩丢失被安亲王女知晓,安亲王女才从他口中问出了玉佩原来是他交给旁人带给阿箬了。 云峥不知,安亲王女却知道,这玉佩是落不到阿箬的手上的,便是那些人与阿箬擦肩而过,也不会真的帮一个尚未成王年仅几岁的世子做事。她想她将云峥的确保护得很好,好到他连时局都看不穿,于是她把那玉佩的结果告诉了云峥,让他日后切莫再如此天真了。 那夜云峥没睡,心里难过了许久,他有些可惜,不知是可惜阿箬,还是可惜那枚上好的玉佩,但转而又想,若阿箬能走到他面前即便弄丢了玉佩,他也没什么好可惜的。 所以最终,他还是可惜阿箬的。 但安亲王女说得也对,他不能再天真,也不能看不破时局,故而那十二个皇家亲兵没带来阿箬的消息,云峥也就没再让人去找过了。 时隔三百多年,秋风峡中的瘴清晰了人的梦境,不光是阿箬的,也有他的,只要他闭上眼,也还是能想到有阿箬陪伴的几日童年。每一天都被化作十二个时辰,又被化作刻,画面成纸,一页一页在他眼前翻开,细细去看,她连说一句话时脸上细微的表情都被云峥印在了记忆里。 “如果当初,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托人可靠,他找到了你,也将玉佩交给你了,你、你会来安亲王府找我吗?”云峥问出这话时,声音越来越低。 无需答案,他看阿箬在他开口时逐渐变化的眼神就知道了。 她不会去找他,他从不在阿箬的选择之中。 “云峥……”阿箬说不出多谢他曾找过她这句话,她也看不懂云峥为何会拿三百多年前的事在她面前反复提起,他们那时还年幼,也仅相处过短短几日,实在没有太重的情谊。 云峥打断了阿箬的话:“不必回答了,阿妹……不,阿、阿箬,你该回去了。” 阿箬抿嘴,她要说的也说了,剩下就看云峥自己如何想。 阿箬颔首,转身时看见夜色下的满山迷雾,再看头顶豁然开朗的天空,似乎想到了什么,终是没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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