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堂里的味道实在有些重,且苦涩,阿箬坐不下去,拉着寒熄朝医馆后院走。 有个小药童正要上前拦着,何桑却道:“让他们转转也没事儿。” 小药童虽觉得古怪,但还是放下手让阿箬与寒熄走进了院子里。 院子里其实没有什么,因为下了雪,四方都是白色的,只有几棵植物从雪地里冒出头来,院子后方,还有一株灵力充沛的槐树。冬季里的槐树叶子本应当掉光的,可这株槐树冒着风雪依旧长满了绿叶,生机勃勃,枝叶下面还挂着一些红色的绸带。 仔细去看,那些绸带上都写了字,一条条记录了各种感激之语。 这上面有多少条红绸,应当便代表何桑究竟救过多少条人命。 他有一点没说错,若阿箬宽限他一年,他至少能拯救几十上百条人命,虽说他也变得贪生怕死,心境更改,可至少一直在行善积德,不曾作恶。 这样就很好了,阿箬想……她还能怎样要求旁人呢?就连她,也是满手鲜血,不能保证自己没做过恶,而何桑,已经积累了诸多功德,那功德累累,甚至让这株槐树也变得郁郁葱葱,不畏风霜。 阿箬伸手捏住一条红绸,看见上面稚童幼稚的字迹,嘴角抿出一抹笑,她问寒熄:“您知道何桑爷爷的能力是什么吗?是不是起死回生?” 寒熄嗯了一声,阿箬轻轻吐出一口气,若何桑想要救苏妍,就必须得动用寒熄的仙力,这是一道两难题,而阿箬的选择永远都偏向寒熄。 “为何岁雨寨里的人他们所拥有的力量都不同?”阿箬问。 寒熄将落在她头上的白雪拨开,道:“他们心中渴望什么,便会拥有什么,这是他们对神明力量的幻想。” 世人都以为神明是无所不能的,所以他们内心最期待拥有的能力,便化成了他们的能力。 吴广寄贪财,于是有了点石成金之术。 白一年幼时企图自保而讨好皇族,便有了心想事成的本事。 蓝喜欢被众星捧月,于是可以迷惑人心。 何时雨忘不掉因他而死的宣蕴之,这才得到了可以看穿人魂魄前世今生的能力。 朱谦因爱慕强壮的男子,所以可以灵魂转换附身于人。 程胜期望化作鱼,沉浮于青云江的水底。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心之所向,不管是欲\望,还是渴求…… 阿箬突然想起来,她也吃过寒熄,她也应当拥有某些特殊的能力才是,于是她侧身朝寒熄看去一眼,心中的胡思乱想都被寒熄看穿。 寒熄朝她温和一笑,道:“你看,我就站在你面前。” 阿箬的心跳忽而加速,砰砰、砰砰,要冲出胸腔。 她也是有能力的,她从未正视过的……恢复寒熄的能力。阿箬最想要的就是让寒熄变回原来的模样,因为她的执念太深,于是她拥有了收回寒熄仙气的能力。 所以那些岁雨寨人的法术,在她面前都化作无用功,所以她可以念出曾被风吹到耳边的法咒,让一切尘归尘,土归土,仙气回归寒熄的体内。 风雪依旧,吹得槐树翠绿的树叶沙沙作响,阿箬询问:“那每次我将他们的仙力收回,您也会痛苦吗?” 就像那些人使用寒熄的仙力一样。 寒熄摇头,阿箬松了口气:“那就好……” 寒熄没有解释,她不论如何动用他的仙气,他都不会有任何痛苦的感受,因为他的心在她的身体里,一切仙气,都将汇聚于心。 一片红绸被风从树上吹落,飘过阿箬与寒熄的眼前,红色吸引了阿箬的目光,她弯腰将其捡起,看见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年月了。 隽秀的字写道:感恩何神医救我一命,妙手回春,无双圣医。 落款——李芸。 李芸,又叫顾李氏,如今众人口中的芸娘,顾风的娘亲。 原来……何桑也曾救过她吗? 不等阿箬将这红绸挂上去,医馆前方便传来了嘈杂的打骂声,听着声音耳熟,似乎就是在公堂上胡搅蛮缠的芸娘。
第109章 生命树:九 王冲被判打板子二十, 还要再蹲牢三载,这一判下来可谓大快人心,芸娘在厅堂外听到如此宣判, 心中不舍且不满, 连忙哭着朝知府求情。 原先王冲因为有芸娘顶罪,还挺洋洋得意,听见自己如今要打二十个板子还要坐牢, 气得在芸娘为他求情时朝芸娘打骂, 骂她没用的妇人连自己儿子都管不住, 骂她害了自己。芸娘受了打骂却不怪王冲,反而一颗心与王冲站在一起,怪顾风开口说话, 怪何桑教唆顾风诬陷王冲。 芸娘满脑子想的便是王冲不能有事, 这二十板子打下去,王冲的身体多半是要废了,再加上几年牢, 恐怕也活不到三年之后出来。王冲若没了,她也就没有男人可依仗, 三十多岁, 她还能与谁度过一生?她不能让王冲入狱。 便是二人的拉拉扯扯,叫知府憎恶,当即因藐视公堂之罪又加了两年牢狱, 从三年变成五年, 这下王冲恨毒了芸娘, 芸娘也恨毒了顾风。 从知府衙门出来之后, 芸娘便如疯了一般朝医馆跑, 等跑到医馆便要把王冲受的罪全都怪在了顾风与何桑的身上。 医馆里的人见到她是来找茬的, 也不好对一个女人动手,便只高声嚷嚷:“你别来医馆找事,否则我便要衙门的人过来再把你抓进去!” “好啊,你叫人来呀!便看这没良心的臭小子是不是真要她娘死了才甘心!”芸娘也没皮没脸了,见顾风身上的伤都上了药,又想起来王冲那屁股被打开花血淋淋的模样,顿时冲过去揪着顾风的耳朵扇他耳光:“你怎能这样对你娘啊?!我十月怀胎将你养大,你却胳膊肘往外拐!为何要骗我你不会说话?为何要害我孤老一生?你非看我成了满城笑话才甘心?你的心怎么这么狠啊?!” 那耳光声啪啪落下,便是听的人也觉得心惊,而芸娘已然疯魔,说得话叫人不敢置信。 谁也没见过竟然有人将自己的亲生儿子当仇人般憎恨的,芸娘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整个东陌城的人都看在眼里。顾风去打王冲,是因为王冲殴打芸娘,他想护着自己的娘亲,这么简单的道理,偏偏芸娘不懂,也不想懂。 顾风的脸就要被打肿了他也动都不动,医馆里的两个小药童赶紧把人拦下来,护着顾风不许芸娘再碰他了。 “顾风如今是我们医馆的病人,你不许在医馆里动手!” 药童说完,芸娘又开始发疯般将医馆里的药品器皿都仍在地上,推翻了桌椅板凳,势必不要医馆里的人好过。 何桑实在看不下去,便道:“话是我教他说的,他本也想为了你那可笑的荒唐事忍气吞声,可我告诉他,若王冲受罚死了,你便不用再受打了,为着此顾风才愿意指认王冲。” 芸娘浑身颤抖,漂亮的脸蛋此刻狰狞得哪儿看得出一丝美感,她如同一条疯了的野狗,见人就咬:“好啊!我就知道是你在他耳边嘀咕!说,他会说话是不是也是你治好的?!你们一个二个都看不得我好过,你们这是想要我死啊!” “颠倒黑白!简直是疯了!”何桑的徒弟看不下去,拿起扫把便要赶芸娘走。 芸娘赖在地上不肯动:“我不走!我就坐在这儿,要你们都不得好过!天老爷啊,为何要我芸娘如此命苦,我不活了,不活了!” 这一声声大喊惊醒了晕厥的苏妍,苏妍尚未睁眼便是一记哭声,吓得苏老爷连忙将她从小软床上抱起,搂在怀中安抚。 苏妍哭得脸色通红,才刚睁眼便又剧烈咳嗽了起来,何桑顾不上芸娘了,连忙起身去看苏妍的情况,偏偏芸娘不如他的意,拽着何桑的腿不让他走。 “你们想害我,还害我王郎,凭什么便能好过?不许去,谁也不许看病!大家都死了算了!”芸娘喊完,张嘴用力咬在了何桑的小腿上。 “疯了,真是疯了!”两个药童看见她这模样瑟瑟发抖。 芸娘那双眼已经浑浊,满目都是怨恨,她像是地狱里的恶鬼,要拖所有人丧命才肯罢休。 何桑的小腿上很快就被咬出血迹,他眉头紧蹙,不轻不重地踹开了对方,芸娘才刚被他踹开松手,便又要朝何桑扑过去。 阿箬与寒熄从后院走到药堂来,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何桑腿上的伤口不碍事,很快就会复原,但苏妍的咳嗽声阵阵,小姑娘嘴唇都发紫了。 阿箬蹙眉,伸手比了个结印,在芸娘周围设了结界,琉璃罩从头盖下,芸娘的咒骂顿时消音,医馆里的人只能看见她似乎被锁在了一个看不见的牢笼里,拼命地拍打结界壁。 这一切顾风都看在眼里,他的脸已经高高肿起,身上刚包扎好的伤口又裂了几道血痕。他看着被困在结界内的芸娘,看她面目狰狞地要从结界内挣扎出来,她的眼睛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片浑浊,完全倒映不出任何人的身影。 顾风记得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在他爹刚死后没多久,而那富家公子还愿意来小院找芸娘时,芸娘与顾风的日子过得也还不错。她做饭会给顾风多留一份,在顾风帮忙做家务时也会笑着说一句“这个儿子没白养啊”。 可后来便不是这样了,后来那个富家公子找了别的女人,很少来芸娘的院子里,芸娘便憎恨那公子,也憎恨顾风的爹,赠很顾风。 她恨那公子负心薄情让她成了与人野合的恶毒女人,恨顾风的爹当年没权没势才叫她生了异心,也恨顾风成了彻彻底底的拖油瓶,因为那公子只要看见顾风,就会想到芸娘那死了的前夫,便更不愿意来找她了。 芸娘开始怨天怨地,她变得神神叨叨,有时心情不顺了便会打顾风出气,后来见顾风皮相好,动了要卖他的念头。一切都是从那时才开始转变的,可即便是顾风被卖了再回来,他看见芸娘的眼睛,也时时保持着笑意,不论是发自内心,还是谄媚讨好。 渐渐就不这样了,顾风原想着他被卖了也没关系,正好给芸娘多一些钱,反正他早晚会回来,他的家在东陌城,芸娘是他的娘亲,他除了这儿,还能去哪儿呢? 他一直不肯说话,是因为芸娘打他最狠的那次,只要他出一点儿声音就嫌烦,所以他干脆就装作哑巴,安安静静地反而能少一些打。 顾风不知道芸娘为何会恨他,可他知道别人家的母子不是这样的,别人家的母子,也不会闹成今天这种地步。 明明他处处忍让顺从了,可还是讨不了好。 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芸娘的心态逐渐变化,她卑躬屈膝地去迎合男人,她认为只有那些男人才能带来她想要的生活,才能证明她当初的选择没有错。她不会回头去想或许一辈子平平安安地与一个农夫过活也很不错,她也不会去想即便没有丈夫,只要把儿子养大成人了也可以顺遂一生,她想的只有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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