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求饶的话,若是再早上半日,阿箬也就罢了,可现在怎么看上去,她都觉得英枬是条真正的毒蛇,便是落泪,泪水也是虚情假意的。 “我这身仙气若能被抽,我若能死,即便不死在你那群蛇围攻之下,也要死在这男人放的一把火里,你们夫妻二人接二连三地对我下杀手,可真想过放我一回?”阿箬抱着怀里的白骨,手臂紧了紧:“你们真奇怪,自己对旁人狠毒,又要旁人对你们慈悲,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阿箬姑娘,我、我愿承担一切!但求你放过夫君和云旨一码,我夫君只是个凡人,我所做的事他都不知情,他是被我所蒙蔽的!”英枬跪着用膝盖往阿箬凑近,哭得越发可怜:“云旨更是单纯,你与他一路相处多日,知晓他的为人,他是个好人,不会做坏事的!我求求你,就饶过他们这一回,我愿意以死谢罪!” “你死,难道不是应该的吗?”阿箬歪着头,理所当然道:“你放毒蛇咬我,所以我杀你,你夫君燃火烧我,所以我杀他,这并不冲突。” “阿箬姑娘!求求您行行好,千万不要把我的过错算在他们的头上!”英枬哭得歇斯底里,她就跪在阿箬面前,屈膝一步步爬到她的脚下,不住地磕头,拉着阿箬的裙摆,双手颤抖。 隋城主见英枬如此,心中不忍,突生几分悲哀:“夫人,你若真去了,我又怎会独活……” 阿箬见隋夫人拽着她的裙摆,心生厌恶,她抬脚将对方踢开,再往后退了两步,瞧这二位情意绵绵你侬我侬,临死之际还在互诉衷肠,她只觉得胃里泛酸,直想作呕。 阿箬不是什么善人,做不到以德报怨,也不想再拖泥带水,她空出一只手,食指对着隋夫人的方向凌空画出一张降妖的咒文来。 恰是此时,雷霆阵阵,只听见哗啦啦,天空忽而落下骤雨来,大雨当头浇下后雷霆的声音才从远方传来,接着又是几道电光闪烁,似树枝纹路般裂开,照亮胤城上空。 阿箬画出的咒文在暴雨中分裂成了一丝丝赤线,束缚住了英枬的手脚,还有一圈锁在了她的脖子上。 阿箬垂眸,看向怀中衣裳包裹的白骨,淡青色的中衣里露出半面头骨,她阖上双眼,白骨散发着冷冽的幽香,赤线于大雨中燃烧。 尖利刺耳的妖鸣响起,雨水熄灭了隋城主放的火,化成滚滚浓烟,却无法扑灭那一道道赤线上的火焰。英枬痛苦地蜷缩在地,滚了满身泥泞,隋城主扑在她的身旁不住地唤她的名字。 妇人的脸上与手臂上逐渐浮出妖斑蛇鳞,痛张的口中尖利獠牙泛着寒光,信子伸长,狰狞且可怕。 阿箬恍若未见,只是收回了右手,轻柔地悬在心口上方,为那半张露出的头骨遮雨。 危险悄无声息靠近,噗呲一声刺穿了她的心口,从背后穿过了她的胸骨,几乎刺入她怀中那堆白骨之中。 阿箬睁眼,满身湿漉,发丝顺着雨水蜿蜒地贴在脸上。 她回身,便见隋云旨苍白着一张脸,手中握着那把镶珠雕玉、奢华金贵的宝剑,随阿箬转身的动作,慢慢从她的身体中抽出。 作者有话说: 抱歉,临时有事,更晚了!
第15章 落金城:十四 大雨冲刷着剑身上的血迹,鲜红的颜色很快便与雨水融在一起,落在泥泞的地面上无色无味地化去了。 阿箬垂眸看了一眼心口伤痕,破开的衣裳里,血肉迅速愈合。 哐当一声,隋云旨僵硬地扔掉了手里的剑,他在看见阿箬脸的那一瞬,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恐惧与愧疚霎时间吞噬了他的理智,就连呼吸都停止了。 小院中,淡紫色的妖气不断从英枬的身体里涌出,随着她一声高过一声的妖鸣,那些紫气越发浓烈,卷过地面上残败的花朵,群花立时枯萎。 隋云旨理智回笼,他想朝英枬过去,可在看见英枬的裙摆底下逐渐翻出了一条巨大粗壮的尾巴时,又怯怯地止步了。 那些赤色的火线顺着她的身躯燃烧,连带着不断在泥泞土地与雨水中拍打扭曲的蛇尾,光洁的墨色蛇尾上,一道道伤痕从皮下撕裂,钻开了蛇鳞,血流不止。 隋城主与隋云旨的恐惧震惊不同,他不惧怕英枬的妖形,甚至在她痛苦地幻出妖形后落了一脸的泪水。他将英枬紧紧地抱在怀里,嘴里不住地哄着她,又对阿箬求饶。那原先被他带来想要烧死阿箬的火把,已经被雨水熄灭,冰冷地倒在了一旁。 阿箬伸手摸了摸心口,伤口已经不疼了,可那一股被隋云旨从背后戳穿的寒意还未消散。 “对不起,对不起……”隋云旨喃喃着歉意,不敢再看那柄剑,更不敢再看阿箬一眼。 他朝隋城主走去,瞧见英枬的蛇尾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心跳骤然停顿。 英枬已经彻底失去了人形,她身上因赤线增加的伤痕也越来越多,瓢泼大雨中血腥的味道愈发浓烈,方才英枬那一扬尾,似乎已经耗尽她最后的力气,待到那条蛇尾微弱地颤了颤,丝丝赤线才于风中化去。 “不、不——英枬,英枬!!!”隋城主的声音破碎,他跪在地上抱着一截瘫软的蛇身,悲痛地弯下了腰,将脸重重埋在那身浸满血水的华服之上。 隋云旨离他仅几步之遥,在隋城主失声痛哭的刹那,他浑身无力地跪在了蛇尾旁,脸色惨白,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他来时英枬分明还是活着的,她在挣扎,可她还留有半分人形,她痛苦地发出一道道凄厉的尖叫,吓得隋云旨不敢靠近。 这一犹豫,便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隋云旨狼狈、自责、矛盾,多种情绪在他的胸腔发酵,最终也只能抱头痛哭。 阿箬不是第一次杀妖,却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抱着妖的尸体哭得那般撕心裂肺,她想隋城主和英枬这对夫妻虽心狠手辣,却是世间少有的真爱。 她没去看英枬的尸体,小院内妖气散尽,风中只留下槐花的香味和些微呛人的烟火味道。 雷雨仍在继续,阿箬一步步朝隋城主的方向走过去,隋云旨头脑发昏,视线模糊,在阿箬动的那一瞬突然想起自己之所以会刺她一剑的原因。 英枬离开书房后,隋云旨便忍着双脚的酸麻跟了上来,他的本意是想看看阿箬是否还活着,若他能找到阿箬,必定放她离开,向她致歉。走到英枬所住的小院外,瞧见院子里一片狼藉,英枬的哭声不断,又有几道痛苦的哀嚎,隋云旨立刻拔剑冲了进去。 其实他没怎么看清阿箬的身影,他只看见自己母亲在地上打滚,而父亲跪在一旁抱着她,不住地叫她的名字,便一股热血冲上天灵,不管不顾地提剑刺向了唯一一个站着的人,那一剑刺下去,他才看清了对方一身青绿衣裙。 他是想救阿箬的,却刺了她一剑。 而他将阿箬从天际岭找回来,本也是想救母亲的,最终却害得母亲身亡。 英枬召唤毒蛇想杀阿箬,隋城主放火堵住洞口想烧死阿箬,他不明白,为何平日里积德行善的父母在这一夜间变得那样陌生。可即便他们有害人之心,行害人之实,他们也是他的爹娘,他为人子,怎能袖手旁观? “阿箬姑娘!”隋云旨抱住了阿箬的腿,他浑身哆嗦:“阿箬姑娘,求求你饶过我爹一命吧,求求你了。” 隋云旨抱着阿箬的腿求饶的模样,与英枬先前对她磕头时如出一辙。 阿箬抬了抬腿,看着隋云旨的脸。 她第一次见到隋云旨是在天际岭的雪地里,他晕了过去,阿箬将他蒙脸的布巾摘开,露出一张年轻俊逸的面庞来,那样的脸,一看便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少爷公子。如今还是这张脸,眼下青黑,血色尽褪,早已不是血气少年。 人之信念很脆弱,三言两语便可攻破。 几番心历起起落落,隋云旨也不再是当初的隋云旨了。 “你也想杀我。”阿箬抽回了自己的腿,没让他再碰上,却也没再将他踹开:“你明知你爹娘做错事,明知他们咎由自取,可还是因为他们杀我……我救过你的命,隋云旨。” “是,是!”隋云旨道:“我不该刺你一剑,也不该偏袒他们,可人心肉长,他们是我亲生父母,我又怎能真的看他们去死?!阿箬姑娘……人因情而生,无心无情那就是个死人了,我固然知晓爹娘之过,也不能见死不救,更不能大义灭亲啊!” “为何不能?”阿箬抿嘴:“做错事便要承担结果,感情不是对错的借口。” “难道你身处我这个位置,也能做到明辨是非,秉公灭亲吗?”隋云旨刚问出口,便听见阿箬淡淡的一句:“我能。” 他愣住了,抬头迎着大雨,一滴滴豆大的雨滴落在了他的眼中,砸在了他的脸上,与眼泪混在了一起。 阿箬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明明只要一伸手便可碰到对方,却好似离了十万八千里的鸿沟。阿箬的眼神太过冷静,冷静到她方才那句“我能”好像已成事实。 那边隋城主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身子一歪,昏厥在了英枬的身侧,饶是如此他的手也没放开英枬的袖摆,与那条千疮百孔的蛇躺在一处,口中溢出血色,看上去就像是死了。 悲痛欲绝摧肝肠,隋城主的五脏受损,无需阿箬动手,也大减寿命,活不过几年了。 “父亲!父亲!”隋云旨见隋城主倒下,连忙起身去扶他。 他刚将人扶起来便见他口鼻处溢血,心慌之余再看向那条伤痕累累的蛇,隋云旨身子也软了下去:“……母亲!” 要杀了他们父子二人吗? 阿箬离他们十几步距离,脸色淡然,她心中的那些气恼恨意,好像随着雨水冲刷干净了,剩下的,便是厌弃唏嘘,似是有股凉凉的风,直钻心口。 阿箬要想杀人,隋家父子俩毫无还手余地,一个年少才知愁滋味,一个半生残命将入土,细细瞧去,哪儿还有他们点火执剑时的力量。这二人宛若不堪一折的枯枝,随时能应风而断,又何须她去动手呢。 阿箬轻轻眨了一下眼,鹿眸上卷翘的睫毛颤颤,几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滑到了嘴角化成了无声的叹息。 “罢了,我可怜你。”阿箬轻声道。 隋云旨已经听不见她说了什么话,他不知该如何处理那条蛇庞然的尸体,也没法儿用力抱起瘫软的隋城主,他的双膝在烂泥里越陷越深。 阿箬没再看他,转身走了。 出了英枬的小院,院子里那股难闻的气味终于消散,阿箬借着雨水洗了一把脸,穿过几条长廊,就在城主府的园子里找一间库房,挑挑选选,取了件成衣换上。 再从库房出来,屋外的雨势小了许多,不到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深黑的夜空逐渐转蓝,雨打蕉叶,廊亭萧瑟,阿箬一身靛青的长裙,背着巨大的包裹,撑了一把画梅的油纸伞就近找了个侧门出了城主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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