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论阿箬说些什么,那些光影都没有应话,他们都在光里,唯有阿箬拼命抵抗住这些光芒,留在了光外。 一声叹息,苍老的声音传来:“你当……顺应天命。” 什么是天命?她成神明,寒熄自此消失,便是天命?! 多可笑的天命! 阿箬摇头,她双目泣泪,从跪拜恳求的姿态慢慢站起,可她也无法回头了,便是她转过身去,想从这苍穹纵身一跃,也再也看不见凡间,看不见毛笔峰上的花,看不见她这三百多年来走过的路。 她不信这天命。 即便这是命,她也要打破它! 阿箬立身于金光之中,她看不见前路,也毫无退路,她既不愿跨入神明界的那道门,也回不去凡间,她更不能留在这一片光芒的虚无之空中。 她不甘心如此,也不甘心寒熄如此,她就像是当年得知自己吃了寒熄的心脏一般,彻底疯魔,笑中带泪,面目扭曲。 “我不信我散不尽这一身仙力!我不信我不能将一切归还!不是说我也能成神吗?不是所有神明都无所不能,心想事成吗?!那便让我的愿望成真!” “我愿将这一身仙力还给寒熄!我愿以死换他回来!死一次不够!那便死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死到你们满意为止!只要、只要能换回他,便要我魂飞魄散,永生永世坠入无尽折磨之中,我也心甘情愿!” “神明所言,不是都能成真吗?那便让我的所愿成真吧!” “不管神明之上是否还有其他神,不管这世道究竟是苍天大地何人做主!只要你能听见我的话!” “阿箬不愿成神!求求您听见,阿箬不愿成神!” “我只愿寒熄归来,我要将一切归还!” 她为了证明自己的决心,以手为刀,一次次挖出自己的心脏,不论那颗心几次回到了身体里,她都不在意,便是要她在这虚无之空中死上万万次,她都要求一个可能。 一个……能让一切回归正轨的可能。 “不顺天命,岂不逆天而行?你莫要再错一次了……” 那道苍老的声音响起,似是无奈叹息,又是惋惜怜悯。 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阿箬。” “我要回去……我不要成神……”阿箬再一次看见自己手中化作水光的心脏,痛得支撑不住,跌坐在地上,即便她身上再痛,也比不上心上的痛。 阿箬背对着那道通往神明界的金光,她面朝着凡世苍生,一片朦胧之中,她什么也看不见,可她就是知道,她不属于这里,她也本不该待在这里。 阿箬像是奔向死亡的灰暗般,想要冲出虚无之空,回到那片寒熄盛开的花海,她宁可同死,也不求独活,但若可以,就将她的一切归还吧。 一切都是她的错,若寒熄从未遇见过她就好了。 若她什么也求不来,若即便成了神明也不能如愿以偿,那就让她也消亡于天地间吧。 若时光能倒回,阿箬一定、一定不会再闯入那个结界里,她一定会远远绕开枯木林,她宁可此生不曾遇见寒熄,宁可不知何年死在饥荒中,也不愿三百多年的痴妄,换得这般身躯。 随着她的逃离,那些原本已经融入阿箬血脉中的金光微微闪烁,竟真的从她的发里,指尖,衣服里一丝丝飘了出来。 阿箬瞧见了,那些属于寒熄的仙气正在离开她的身体,她看见了金光,喜极而泣。 不是不可以的……原来真的可以。 她所求的方向错了,是她从一开始就错了! 死一千次一万次,也换不回已然消亡的寒熄,那就让他们从未遇见过好了。 若从未遇见过,若从一开始他们便不曾相识就好了。最初不遇,便不会有后来的岁雨寨,不会有何桑爷爷将他交给屠夫,不会有分食神明。他唤醒沧州大地,便能回到神明界,自此神明界记下了他的名字。 至于阿箬? 阿箬如何都行,生也罢,死也罢,如何……都行。 阿箬很痛,仙气从身体里钻出来的感觉越来这么痛啊,这般痛苦,寒熄居然还能对她微笑,但没关系,她承受了他承受过的一切,也将归还原本就属于他的一切了。 阿箬再痛,此刻也要站起来,她脸上带着偏执疯狂有充满希翼的笑,她的眼泪终于不是苦涩的了,她终于可以赎罪,终于能从这场罪恶中解脱。 她举起自己的右手,亲眼看着手臂上的金光汇聚于虚无之空的顶端,不知去往何处,她也不在意了。 “若神明所求可以应验,那我有所求!” “我求阿箬与寒熄,从未遇见!” “听到了吗?!我只求,阿箬与寒熄……从未遇见!!!” 五彩光芒中,神明界的神明身影纷纷,那一双双不曾化形的眼望向离神明只差一步的少女,看她青绿色的衣裙在金光中漂浮,无数仙力从她的身体里奔涌而出,她却欢欣雀舞,好像真的疯了一样。 为一个从未遇见,舍掉自己满身仙力,这是旁人万万年也修不来的机缘,她却弃若敝屣。她从不在乎能否成为神明,她在乎的,只有她心中的神明。 神明界的五彩霞光之中,一道道声音传出。 “时空之境裂开了。” “又一次……” “逆天而行,祸及苍生,瞧瞧沧州大地,生灵涂炭,寸草不生,一片死灰。” “一切因寒熄而起,便由寒熄去吧。” “这是他的劫,也是非破不可的局。” …… 月白银纱的少年一步踏出神明界,跨入虚无之空,这里不是凡尘与神明界的交界,他却意外嗅到了一股清澈的,彷如来自凡尘的气息。 不知从何而来的声音,于他身后响起。 “此番应劫,切记切记,若遇凡人,不可相见。” 不可相见? 凡人有那么可怕吗?因为善变?因为心性易改,因为他们或自私,或残忍,善恶一念间? 少年身披月霞,纤云绕袖,桃花眼若坠星河,长发别银簪。他闻言转身,看向神明界中的身影,那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者。 那双好看的桃花眼中很清澈,脸上像是常年挂着疏离又冷淡的笑,温柔却叫人不敢亲近,他的声音很好听,从神明界出来时,光着的双足悬于半空,上面空空荡荡。 他问:“凡人皆是如此吗?” 那声音顿了顿,似叹息地答道:“皆是。” “我知道了。”他朝那道身影微微颔首,在转身时,又听见那声音道:“别忘了你的仙踪,它能指引你归来之路。” 三声银铃响起,寒熄垂眸看向自己的右足,银铃无线而悬于他的脚踝上。 踏出虚空之前,寒熄的眼前似乎落下了一朵粉嫩的桃花,花瓣片片坠落,夹杂着立春时未消融的冬季寒风,清甜沁人,却也不是完全桃花的味道,似乎还有另一种雨后茉莉的清香。 少年没接住那朵落入凡尘的桃花,他只是接住了这一股香风,将其藏在袖中。 很好闻,他喜欢。 自此,就让这股香气,常伴于怀吧。
第120章 又初见:一 她听到了一道声音, 一道夹在嘈杂谈话声中,年迈的惋惜声。 她感受到了风,即便她看不见, 可她依旧能从那微妙的风里感受到阳光的炙热, 感受到空中漂浮的腐烂气味,还有那一股子淡淡的药香。 有人触碰了她的手臂,粗粝的指腹压在了她的手腕处听她的脉搏, 还有人拨开了她的眼皮, 沉重困倦的眼睛终于窥得一丝光明。 当是夏季, 阳光果然很刺眼,几圈金光落在了眼前之人的身上,随着他的动作而晃动。她的视线从模糊变得清晰, 一缕夹杂着白发的发丝吹到眼前, 她终于看见了那个人的轮廓。 那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者,微微佝着背,单膝跪在她的身边, 帮她拨开厚重的襁褓,又替她擦去脸上的汗渍, 声音朦朦胧胧, 似从远方传来。 他道:“可怜的孩子,居然还活着,真是个奇迹。” 她竟然……还活着吗? 周围人声传来, 一道又一道, 像是要冲破某种隔阂传到她的身边, 而她四肢百骸都剧烈地疼痛, 疼到她不得不发出痛呼, 却发现自己的嗓子早已哑了, 一声也叫不出。 “别管她了,这世道还有人能将这么小的孩子养活的吗?” “她爹娘都不要她了,把她丢在这儿摆明了要她自生自灭的。何大夫,你心善也别给自己找麻烦,如今饭也吃不饱的,多她一张嘴便少你半条命呢!” “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生了什么不治之症,我听说隔壁镇子里出疫病了,说不定这就是隔壁镇子里路过咱们这儿,丢到城墙底下的。” “快走快走。” 一声声,一道道,仿佛离她很远,可她却清晰的记得这些声音,好像曾出现于她的生命中……究竟是在何时何地? 有人将她轻轻抱起,她的眼睛也不再直面太阳,视线跟着光芒晃动,见到了几条翠柳,也见到了天空飞过的几只鸟雀。城墙底下有一块庇荫的地方,她被人抱到了那儿吹风解暑,将她抱在怀里的人有一张熟悉的面孔,在她眼前逐渐清晰。 沙哑的孩童哭声停止,她也终于看清了那个人。 何桑。 是比她记忆中还要再年轻一些的模样。 她突然想起了许多事,想起了她的由来,想起了为何会与何桑认识,也想起了与何桑相遇的那一年,她两岁不到,是炎暑盛夏,被包裹在厚厚的襁褓之中,不见爹娘,声音哭哑。 她也想起了……她的名字。 是寒熄起的。 以一根枯木枝,一笔一划写于干燥的地面上。 她叫阿箬。 阿箬的生命之终即将结束于城墙炎热之下,又被何桑一念善心而救活,于是今后的人生她都与何桑作伴,越过山川河海,遇见了命定之人。 阿箬还想起了许多,想起毛笔峰上的繁花,想起肝肠寸断的分别,想起星雨与霞光,想起她愿将一切归还,只求一个从未遇见。 若一切从头开始,若她从未去过岁雨寨,若她从未走入那道结界,是否便能避开祸端? 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看见一只幼小的,脆弱稚嫩的手臂,消瘦得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那只手与她记忆中的不同。阳光越过小小的指缝,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眼上,暖光晒散所有的寒冷与黑暗,好似上苍真的给了她再一次选择的机会。 “真奇怪啊。”何桑抓住了她的手,布上皱纹的脸对她笑了笑,他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阿箬的心口,眉眼弯弯,轻声道:“你居然有两颗心脏。” 真的好奇怪啊,一个人,怎么会有两颗心脏呢? 阿箬似乎能听见自己几乎重叠的心跳声,但也可能是她的错觉,因为她已经将那一颗心挖出不止上百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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