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熄想,他还能选择,给阿箬一个生机。 他的心,是那时心甘情愿送出去的。 寒熄看着背对着火光的何时雨,看见他眼中恐惧与怜悯,看他无可奈何的自责,于是他对何时雨说:“请把我的心,给阿箬。” 这一场回忆,像是在梦境中又一次杀死寒熄。烈火焚身,屠刀分尸,他知道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阿箬了,可心底到底是有些遗憾的。 方亭下,箬兰旁,寒熄沉睡于神识,心海中涛涛浪潮几乎击溃了他的神魂。 他看见了篝火未灭,看见阿箬疯了,她尖叫着握起屠刀,将那些曾吃过他的人都杀死了一遍,最后她站在血泊与火海中,毫不犹豫地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不要! 寒熄想伸手阻止她,他想告诉阿箬,便是如此他也回不来,她亦死不掉,别白白痛一场。 可锋利的刀还是破开了她的肺腑心脏,接下来,便是一场持续三日的大雨。 那场大雨复苏了世间万物,也复苏了死过一次的岁雨寨人,阿箬被他们困在藤笼之中,像一只崩溃又无助的小兽。 她浑身浴血,泪流满面,一声声痛苦的嘶吼与绝望的愧疚,吞没了她,也吞没了此刻方亭内的寒熄。 “神明大人……是我的错,都怪我……若不是我,你不会死的,都是我的错,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咬着藤笼,拼命挣扎着想要冲出来,她于暴雨中狰狞着脸,经历了非人的折磨。 寒熄不敢再看下去,他猛然睁开了眼,眼睑猩红,左手用力地抓着方亭围栏,指尖泛白。 心海处波涛未停,不因他睁眼而停止这场回忆,金光流淌于他的血脉之中,回忆也充斥于他周围,将他困于幻象,躲不掉,逃不脱。
第128章 长相依:三 寒熄紧紧地抓着心口那一寸衣裳, 抓到白衣褶皱,十指失色,痛楚也并未减少。 额角滑下一滴汗, 他脸色苍白, 唇失血色,一声阿箬从口中溢出。 那也仅是,他们相识三百余年的初端罢了。 后来的阿箬是怎样度过没有寒熄的日子呢?那些就连过去的寒熄也不曾见的三百余年, 此刻统统在他眼前闪现。 岁雨寨分崩离析, 阿箬孤身一人, 她在无尽的悲伤与自责中度过最初难熬的几年。 寒熄亲眼看着阿箬陷入了一个又一个幻境中,她在那片枯萎的野林中走不出来,在每一棵树下抬头往上看, 对着圆月下被月色普照的树枝露出微笑、交谈, 就像那里还有个人,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她于深夜沉醉,又于清晨清醒, 如此反复,几乎将她折磨得疯魔。 终于那片深林不再枯萎, 随着春风夏雨, 枝叶繁茂地生长起来。每一株树都与以前不一样了,阿箬在幻想与现实中越来越难以分辨,她找不到出路, 也无法解脱。 每个吞噬神明的人身体里都会被分走一部分神明的仙力, 那些仙力会因为其内心极度渴求的欲、望生出某些特殊能力。 阿箬也有了那样的能力。 那是一夜大雨, 她躺在树下雨水中淋了许久, 不吃不喝也不动, 就好似这样便能让她被泥灰掩埋, 被世界掩埋,就连她自己也要将自己给遗忘了。 也是那样连续暴雨之下的沉睡,让她生出了另一种幻境,她认为或许寒熄没有死,或许他只是被岁雨寨的人分食后神力散落在世间各地才无法聚集出人形。她想到了另一种赎罪与拯救寒熄的方法,只要让她把那些原本属于寒熄的仙气夺回,他便可以被拼凑成以前的模样了。 阿箬深陷于自我的绝境中,又从绝境中为自己找到了一条看似生路的死路。 她想将那些已经不知去向的岁雨寨人找到,她一定要尝试无数种方式来杀死他们,再将他们身体里的仙气抽出,藏在一处,她要将死去的寒熄从那些人的身体里扒出来,重新拼凑,她要复活她的神明! 当时的阿箬不知自己陷入了另一种死胡同里,可如今目睹一切的寒熄却知道,若他真的在神识之海枯竭之时被人分食,且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心交出去,是不能以这种极端的方式复活的。 此刻的他无力阻止那些已经发生的事,他只能沉沦于那些属于他心中的记忆里,眼看着阿箬走向她以为的光明。 她拥有寒熄的心,的确可以收复寒熄的仙气,这也是当初寒熄选择将心交给她的原因,这样她才能保护好自己。 那些岁雨寨人妄想得来的力量面对阿箬时便会失效,阿箬也在成功收走一个岁雨寨人身体的仙气,并且杀死他后更加笃定自己心中所想。岁雨寨的人死得越多,她脑海中的妄想便越甚,她几乎不眠不休,想尽一切办法找人,想尽一切办法赎罪。 后来她看见了寒熄的白骨,那些已经在锅中熬化了的骨头再度于她的痴妄中拼凑在了一起,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 从来没有什么复苏神明之说,只要有朝一日,她将所有岁雨寨人身上的仙气寻回,那些仙气认得他的心,一切仙气化作神力,便会将阿箬推向神明界。 可当时的阿箬并不知情,寒熄看见自己的骨头随着她杀的人越来越多而拼凑完整,看着她小心翼翼地用一个背篓装下了他的白骨,背着他的白骨几乎走遍了整片沧州大地无数山河……看着她每每深夜,便会抱着背篓,对着他的白骨喃喃自语,诉说了后来再也没说过的痴情话语。 阿箬轻轻抚过他的骨头,她原来对他说过无数句爱,她还陷在对月下空枝交谈的无望之中,她从未走出来过。 寒熄忽而觉得很绝望,他不敢再去看他们的后来,他也不敢再看阿箬这三百年的苦楚,不敢看她的付出,与偏执。 这一切都是错的……若她一开始便接受他的死亡,便不会有后来几百年的孤独。 可阿箬不认命,她用她的执着,换得了寒熄的一线生机。 从蛇窟死里逃生,又见到了岁雨寨的幼童白一,寒熄终于在阿箬一声声的轻唤中化作了身形,可他神识早已破散,当时的他只是一个空有一念的躯壳而已。 寒熄又看见了阿箬对他担忧的表情,便是在此时此刻的记忆中,阿箬担心他身体不适,问东问西,她看向他的眼神其实与过去无异,寒熄又怎么会看不出,她对他有意。 阿箬短暂地复活了寒熄,她将她所有获取到的仙气都注入到了他的身骨之中,将寒熄散落各地的灵魂重新拼凑。她牵过他的手,抱过他,安抚过他。 他们原来经历过那么多。 寒熄一直知道自己不会真的复活,他的身躯就是一个为阿箬装载仙气的器皿,他心中也有舍不得,也有些许不甘,他尚未看过被他复苏的世界是否变得更好,也不想再经历一次死亡。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能说。 因为阿箬看上去真的很高兴,她在为复活他而兴奋,她时长挂在嘴边的就是希望神明大人变好,她口中的变好,便是成为过去的他。 那明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也成了他们之间的不可说。 阿箬的心情随着寒熄能说话、有主见而明显好转,她不再沉沦于过往的自责中,也不再夜夜于噩梦里反复,她不再备受折磨,那些痛苦,仿佛化作了另一股气,钻入了寒熄的身体里,化作了他无限接近自己死亡的宿命。 无可抵抗的宿命。 寒熄为阿箬高兴而高兴,为阿箬担忧而担忧,他的悲欢喜乐,皆被她的情绪所掌控。 阿箬教他如何剥莲子,寒熄便将所有莲子都剥给她吃。 阿箬因为何时雨的死而难过,寒熄便为她编了她想要的月亮结。 阿箬在白月城中希望能尽快找到岁雨寨人,寒熄便为她点了一盏永不熄灭的灵光花灯,希望她心想事成。 从那之后,他再也不会借看山水风光而放慢脚步,他想如果是阿箬想要的,那么加快死亡也未尝不可。 那几百年的过往记忆,于短短几个时辰便一股脑钻入了寒熄的心海中,叫他难以负荷地弯下了腰,不受控制地浑身颤抖。 他终于知道为何他能感受得到自己喜欢阿箬,可阿箬却说他从未提过。 因为他不敢,他不能,他从来都知道自己的死期,他也从来都知道阿箬对他的感情。他多希望他们谁也不要开口,待到尘土归位时,才不会留下永生的遗憾。 于寒熄而言,不是不曾开口为遗憾,而是开口互诉衷肠,却落得生死分离,才为遗憾。 就让阿箬以为他不喜欢她,那他消失时,她才不会那么难过。 可寒熄终究是低估了阿箬的偏执,她能用她的执着换来三百多年的尸骨复原,能换来十一年的相守,又如何能再次接受他的消亡。 寒熄看着他们爬上了毛笔峰,看见自己隐瞒因为仙气流向阿箬而逐渐消失的肢体,看见他最终也没有走向阿箬说适合观星的巨石平台。 他看见阿箬跪在了他的面前拿出匕首,那一瞬仿佛匕首寒光已然破开了他的心脏,搅碎了五脏六腑,痛得浑身发麻。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三百多年前篝火烧林的深夜,阿箬浑身浴血杀光了岁雨寨人后,以屠刀自戕。 这一次她却是当着他的面,挖出了自己的心脏。她哭着爬向寒熄,又不敢接近寒熄,她说她要把心还给他,她说她什么都不要了,她的眼泪又像是落了满地的珍珠,一点一点撕碎了寒熄的理智。 什么也无法挽回,什么也无法阻止。 三百多年的痴妄,只成了十一年的短暂重逢。 他以最后一丝气力化成漫天星雨,阿箬却没有回头看一眼。她从不在意星雨,也不在意这个世间究竟是好是坏,她从来在意的……只有一个寒熄而已。 日落西山,照在小镇偏外的房屋屋檐上,成了暖暖的橙光。 方亭周围的十余种花朵盛放,亭檐下风铃发出清脆声响,树叶随风沙沙作伴,唯有亭内的结界闪烁着不够稳定的光。 寒熄佝偻着背,痛得无法喘息,他几乎趴在了方亭的围栏旁,发丝凌乱,汗水打湿鬓角,眼眶泛红,泪水将落。 他的手用力地捏着方亭围栏,重新感受灰飞烟灭的痛。 他认出了心海中的一息,那是他从阿箬那里偷偷藏下的伴她多年的荷包,他也曾想过不论自己化成了这世间万物中的任何一种,他都会携带着阿箬的气息。 若是一阵风,便抚发扬裙而去,若是一场雨,便酣畅淋漓地落尽。若是一场雪,那就成为被阿箬伸手接住的那一片,不论如何,这是他为自己选定的结局。 可一切都重来了,重来的……是阿箬放弃成为神明,撕裂了时空之境求来的结局。 ——神明大人,阿箬好想你。 ——神明大人,阿箬终于等到你啦! ——这是神明大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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