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犯官之后。 所以,昨日那些人才敢在背后公然谈论她、轻贱她,换成她或者任何其他姑娘,他们都不至如此。 她的才气与美貌,反倒成了那些人的猎奇。 而经历过一切的阿蓠,也早明白这一点。 她不求旁人关注,活得像墙边的一株小草,安静且小心,又哪里肯主主动提及与沈朝玉相识——再者,旧事如梦,如今一个尤在云端,一个却已经零落为泥,又何必提起呢? 这其中纠结纠葛,又如何与她道呢。 褚莲音心底想得通透,便不欲之前的话题,提及昨晚送来书,道:“沈朝玉着人送来时,我还觉奇怪,从前我们可没什么赠书还书的风雅之事,一看封面,突然想起你,让央翠送来,果然没错。” 江蓠却似未听,掀起车帘望向窗外,像是被窗外的炊饼迷了心。 “阿蓠?阿蓠?”褚莲音连声唤。 江蓠这才醒了似的,转过头: “姐姐,一会我去早点铺买些雪花糕,以姐姐的名义送与沈公子可好?” “我既拿了沈公子的书,又承了他昨日仗义执言的情,也没什么好还的,不若便请他吃一回糕点作数。” 一份雪花糕当然抵不上钱先生的手稿,可若什么都不做,心底便总有种欠了似的。 送别的也不成,反倒是这种吃了便没的东西,才合适。 褚莲音眉却蹙了起来:“你要送沈朝玉雪花糕?” 素包子一文,肉包子两文,雪花糕一块就要二十文,而阿蓠一个月月例也才一两,除去买书买纸墨的花费也就剩下一百多文…… 江蓠哪儿知道褚莲音在为她的月例发愁,点点头,又摇摇头,蹭到褚莲音身边,抱住她手臂露出个讨好的笑,“不是我,”她指指褚莲音,“是姐姐送。” 褚莲音看着她这模样,却突然一个恍惚,总觉得这场景似在何时见过,过了会才回过神来,一指推开她额头:“不送,要送你自己去送。” “大姐姐……” 江蓠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那眼神就跟小狗儿巴巴地看着自己信任的人一样,褚莲音一下子心软了:“我送,对吧?“ 江蓠点点头。 “不过说好了,你只许送他一块。” 褚莲音比了个“一”,江蓠不明白她此时一副模样是因何而来,连连点头,“恩”了声,嘴边梨涡浅浅:“那再给大姐姐两块。” 褚莲音被哄得露出了一排牙。 啊呀,两块。 妹妹还是喜欢我。 *** 江蓠果然去买雪花糕。 为了表示诚意,她还亲自下了马车。卖雪花糕的早点铺子就在白鹿书院附近,因着这新出的雪花糕声名打了出去,店铺前的人排了老长一溜,江蓠走过去时发现,队伍都排到了后巷口。 她默默排了过去。 店铺前排队的,多是白鹿书院的学生,大约这也是难得的时机,对这些青春活力的学生而言,能为自己排队买个早点也是稀奇,所以有很多没有差遣仆从,亲自过了来,享受难得的“平民”时光。 他们自然也看到了近来在学院风头“正劲”的江蓠。 江蓠也看到了几张熟面孔,不过这都被她眼观鼻鼻观心给无视了。 但有一人她是无视不了的。 森柏。 森柏也来买雪花糕,这玲珑铺子的雪花糕是一绝,新鲜牛乳做的,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牛乳中的腥味去了,他近来很爱吃,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让仆人来的——巧的是,今天他亲自来了,买完出门,就碰到了在门口排着队的江蓠。 日头初升,江蓠一身水绿裙,泛色的裙纱非但没减弱她的美,一身素素,反倒更给她添了层楚楚。 这叫森柏很是心动。 他在旁边欣赏了一会,就拉拉袍摆、整整衣袖走了过去,朝江蓠露出个自认最英俊的表情:“江小姐,好巧。” 江蓠也说了声“好巧”。 森柏见着女子嘴边浅浅的梨涡,心里像被猫抓了一把,就想与她再多聊会天,于是,就出了一吊钱买了江蓠前面人的位置。 褚莲音瞪他:“森柏,你做什么?” 森柏嬉皮笑脸:“突然想起李岫他们,雪花糕没带够,我再买一次。” “你和李岫?”褚莲音怪道,“难道是挑粪挑出感情来了?” 江蓠在旁边听得眼睛都弯了起来,想起第一日来书院时碰到的那个赌约,森柏输了,要替李岫挑上半年的粪,没想到最近又哥俩好了。 森柏幸幸:“稼穑乃民生大事,挑粪怎么能叫挑粪呢,那叫为生民大计。” 褚莲音惊讶他面皮之厚,点头:“那我的便拜托你了。” “愿赌服输。” 这是之前和褚莲音的赌约。 江蓠看森柏那双眼睛看向自己,忙摆手:“我的不用,我自己挑。” “江小姐弱质纤纤,那挑担却是很沉,还很…”森柏一副不落忍的模样,叫褚莲音啐了他一口:“我会帮妹妹挑,要你这个登徒浪子作甚?” 江蓠在旁边眉眼弯弯。 甲字楼之人没蠢笨的,森柏虽性子纨绔,可也没真做什么出格之事,江蓠不喜欢他,但也谈不上讨厌,这在她过去的几年里,早习惯了男子这般的奉承,若要说什么不同,只是从前的奉承多了一丝尊重。 玲珑铺前人声鼎沸,烟雾弥漫,经过的人都忍不住看一眼。 两道身影打马而过。经过玲珑铺前时,一人突然扯住缰绳,“吁”了一声:“朝玉,你看那早点铺前是不是你那未婚妻?” 旁边马上之人穿一袭竹青叶斓,萧萧肃肃,肤白似玉,眼眸如霭,只一眼往那烟雾弥漫之处过去,停顿了会,突然马鞭一扬,道:“走。” “欸,怎么…” “等等。” 说话之人连忙催马跟上,在马儿跑时,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这回他没再注意到沈朝玉的未婚妻,目光却被那突然侧过脸来的绿衣女子吸引。 那女子肤光胜雪,一双眼盈盈,正抬了脸与前面男子说话,前面男子正将手中糕点递给她。 郎情妾意啊。 不愧是汴京,倒比其他地方还要开放些。 那人一踢马腹,追沈朝玉去了。 而玲珑铺前的江蓠忽有所感,转头,却见两匹马如风,卷起烟尘,不一会消失在了巷角。 她眯着眼想:刚才过去的,倒是有点像沈朝玉。 — 到书院,早课的先生已经到了。 昨日是休沐,到的人大都精神散漫,有些人大约还没睡够,脸上带着惺忪,一堆人怏怏地坐在桌前,不怎么提得起劲的样子。 江蓠就是在这时候跟着褚莲音进去的,坐下时才发觉旁边的沈朝玉已经到了。 她也不敢多看,垂下的眸光里,只能看到他跻坐时垂落的斓袍,很重彩的色,白底,其上墨绿竹叶潇洒落拓,像夏日荫蔽下的竹林,清又净。 江蓠出了会神。 讲桌上的先生已经开始叫人,叫人上前背《治学论》。 一连几个都磕磕绊绊,像街头的小结巴。 当点到森柏时,森柏支支吾吾,背到第四句就开始胡扯了。 先生脸色越来越差,一甩戒尺:“休沐两日,可不是让你们出去鬼混的!一个两个,都回家干什么了?森柏,你说!” 一群人挤眉弄眼:“他买雪花糕去了!” 森柏笑骂:“都给哥等着!下课了我找你们去!” 先生没明白,学堂的吵闹叫他吃不消,连拍了两下桌,等安静下来,才道:“求学之路在勤在勉,怎可因嬉废勤?将来诸位可是要成为我大梁肱骨之人……” 江蓠知道,早点铺前森柏排她前面那一幕必是被许多人看到了,也才有如此调侃,但这也不算什么。 她支着下颔,听得左耳进右耳出,目光不知不觉被旁边桌案垂下的一截宽袖吸引。 那袖子被风吹得一荡一荡。 梦里面似乎也有这么截袖子,只是那时她是一株盘在人手腕的草。 草多快活啊,好像青天白地里就没有她害怕操心的事。 在她的出神间,先生还点到了她。 在一众眼神里,江蓠一整篇《治学论》流利且一字不差地背出来了。 先生似才满意:“诸位且看,这才是勤勉之人,治学之理……” “江蓠,坐。” 好一通夸,江蓠在各色眼神里坐下。 这下,她不在意袖子不袖子了,认真看起书来。 早课在一片乱糟糟里结束了。 先生一走,除了几个还在学生,堂屋里顿时又热闹起来。 森柏在那“治理”方才嘲笑自己的学子,一些人去外面放风,还有些人三三两两聊天。 江蓠则看看褚莲音,褚莲音打了个“明白”的手势,从桌兜里就将江蓠买来的雪花糕隔着一个学案丢了过去: "喂,沈朝玉,请你吃!" 她声音脆朗,惊起窗边一只雀鸟。 沈朝玉头也未抬,只将手里的书卷翻了一页,道:“谢谢,不必。” 褚莲音被噎了个正着,原想放弃,想想江蓠排队二十文买来的,就又走到沈朝玉面前,亲自将那雪花糕推到他眼皮子底下。 “请你吃。”她慢吞吞道。 沈朝玉这才抬起头来,他坐在窗边,阳光透亮,照在他蓦然抬起的一双如水的眼睛里。 那眼里有着疑惑,像是不解她为何突然有这一出。 饶是褚莲音对这未婚夫冷冰冰的性情不十分欢喜,可也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像被阳光照得晕了头。 “请你吃。” 她又道了一句。 两人的这一番动静,早就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这两人是未婚夫妻,褚莲音端庄大方,沈朝玉翩翩似玉,只是从前两人一直保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距离,此时褚莲音突然如此,自然激活了这帮学子们看八卦的心。 学堂内一时间热闹起来。 沈朝玉在众人的起哄声里,接过雪花糕。 他说了声谢,就放在桌边,还是低头看他的书。 男子长指如玉,搭在白色的书页上,阳光照亮他半边侧影,让他整个人似一副静默的画。 起哄的人见此,反倒说不出话来了。 唯有一人,见他没吃,大着胆调侃:“朝玉公子,我正好饿了,你若不吃不如给我?" “姓姚的,你饿死鬼投胎啊!那可是褚小姐送给沈公子的,你吃什么吃!”有人丢他,这人却嬉皮笑脸,不以为意。 而话题中心的沈朝玉却是抬起头来,那张如冰似玉的脸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了眼说话之人,就将桌上的雪花糕递过去。 “真给我啊。” 说话那人来接,却被褚莲音中途劫去。 显见她是气怒了,将雪花糕往沈朝玉桌上一拍:“沈朝玉,你倒也不必如此。这雪花糕原也不是我要送你,是阿蓠妹妹感怀你昨日的仗义,所以特地请你的。你若不吃便还我,免得糟蹋了人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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