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途中无事发生,反而给了舟鲤喘息消化的时间。 她终于有机会好好洗个澡, 然后换上适合智灵族的衣裙。舟鲤擦着头发走出淋浴间, 浴室的感应门自动打开,触及到房间里多出来的窈窕身影, 她止住步伐。 “兰花螳螂。” 舟鲤阖了阖眼:“你来做什么?” 坐在床边的虫母转过头来。 洗漱前舟鲤将房间的灯光转成了静默模式, 眼下只有床脚与地板的几个地灯亮着幽幽光芒。 微弱的光芒勉强照亮室内,也仅是映照出兰花螳螂半边身影。 她柔粉色的外骨骼有大半隐匿在黑暗中,当虫母看向自己时, 与昆虫无异的复眼中不包含任何感情。 真正的,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狩猎者。 “响尾蛇不许我再见你。” 可当兰花螳螂开口时, 娇俏的声音和烂漫的语气, 又瞬间抹消掉了她身上的非人感。虫母苦恼地用利爪点了点自己的下巴, 显然这个动作是在模仿响尾蛇的习惯:“真讨厌。” “为什么?”舟鲤问。 “他说你会带坏我!”兰花螳螂不开心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舟鲤哑然失笑:“我是问你,既然他不许你见我,为什么还要偷偷来?” 已经很晚了。太空中没有昼夜,可按照标准时, 这是所有日行动物休息的时间。 兰花螳螂没有回答。 她安静下来,整个室内陷入沉默。 那双复眼如同宝石, 剔透、纯净, 同样地, 也不会含有任何属于哺乳动物的情绪。 拥有智能的种群,会利用眼睛传达情绪:恐惧也好,喜爱也罢,亦或者是最直接的杀机。 但兰花螳螂没有,她的眼睛里什么都没有。 她若不摆出表情,没人知道虫母欲图杀戮还是爱护。 因而每每被她用视线锁定,舟鲤都无法确定,虫母究竟是想杀了她,还是想与她亲近。 “响尾蛇想要和你生宝宝。”兰花螳螂说。 舟鲤顿时了然。 这次,怕是想杀了她。 “你感受到了威胁,是吗。”她平静问。 但舟鲤不怕。 既然兰花螳螂选择悄无声息来到她这里,并且等她洗完澡、与她交谈,就证明虫母并没有遵循本能行事。 “是的。” 兰花螳螂诚实地承认。但点头过后,虫母又微微低头。 她的利爪稍稍向上,挪到了唇边,面部唯一与人类完全相同的嘴唇彻底抿紧,这倒是让兰花螳螂多少展现出了几分属于人性的迟疑和纠结。 “但我不能生宝宝啊,”她为难道,“我是没有用处的虫后,所以把合适的资源让给其他同类,好延续族群,也是应该的。” “你不是我的同类。”舟鲤出言纠正。 “我、我知道!可是,可是……” 可是了半天,兰花螳螂并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她根本就不知道。 舟鲤沉吟片刻,迈开步子。 兰花螳螂随时都可以出手,轻而易举地将舟鲤扼杀在原地,但舟鲤不怕她。 纤细的姑娘迈开腿,每一步都走得端正优雅——这部分的礼仪习惯早已刻进了舟鲤的骨髓中。 舟鲤踏着轻盈步伐来到兰花螳螂面前。 “说不出来,我们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沟通,”舟鲤伸手,虚握住兰花螳螂的利爪,“建立精神链接可能会有些疼,你介意吗?” 兰花螳螂摇了摇头。 舟鲤莞尔:“好。” 而后冥河水母的触须如地府的阴影般,细细密密地顺着舟鲤洁白的小臂爬上兰花螳螂的外骨骼。 虫母的翅膀几乎是顷刻之间炸了起来,舟鲤能明确看到她在压抑住自己的进攻本能,好在精神链接的成立比兰花螳螂的动作更快。 呼与吸的时间,舟鲤就捉住了虫母的意识。 而后她猛然进入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意识空间。 虫族的记忆构架并不是流动的。 这叫舟鲤反而手足无措——胡蜂也好,姜星辰、响尾蛇,甚至是自己的,所有人的记忆呈现在她的面前,都是一个个的片段影像,或许受到记忆主人的左右会有些失真,但总归都是可以理解的。 可舟鲤无法完全理解兰花螳螂的记忆。 她的记忆像是一块块碎片,像是损坏后还没修复好的数据,有些是几帧几秒连成的片段,有些干脆则是一个个画面,或者更干脆的,在虫母认知中属于“记号”的存在。兰花螳螂的视野也与银河系的其他物种完全不同,复眼带来的画面,不论是色彩、还是成像,都比智灵族复杂得多。 光是画面中从未见过的颜色就让舟鲤眼花缭乱好长时间。 但最终,她还是借助精神链接,一点点理解了兰花螳螂的意识世界。 她看到了虫母的记忆。 要理解起来有些复杂,可舟鲤仍然囵吞着明白的大概的信息。 最初的碎片零零总总汇集于一处,在舟鲤的意识中,拼凑出了足以连贯成影像的画面。 “真的要做吗?” “有什么问题?” “这也……太残忍了吧。” 隔着水声的讨论忽隐忽现,舟鲤睁开眼,第一视角看到的液体让她本能地惊慌瞬间,而后在透过玻璃罩看到两名穿着白大褂的人类安定下来。 兰花螳螂的记忆告诉舟鲤,二人是负责照顾维护她的研究人员。 其中一名研究员附身摸了摸玻璃罩,似乎是在端详着躺在培养皿中的兰花螳螂。他面露不忍:“还没出生,就要摘除生()殖()器()官,有点不人道。” “不人道?” 另外一名研究员干笑出声,他指了指培养皿对面的冷冻柜:“这话你怎么不对她的食物说?那些牛羊各个也有父母有孩子。” “我可没养牛养羊。” “奉劝你清醒一点,虫族的繁殖能力可是险些毁灭了银河系。咱们的目的是创造人形兵器,不是创造种族灭绝武器。” “……唉,行吧,反正你和我说了也不算数。” 不能生宝宝。 兰花螳螂的心声带着莫大的悲哀和遗憾浮上舟鲤心头。 原来这么难过吗? 舟鲤有些意外,同时又不免受到虫母的情绪感染。 心智如小姑娘般的虫母总是无忧无虑的模样,而拆除掉她的器官,等同于彻底否定了她的本能。 紧接着第一视角中的画面消失了。 又是无数难以理解的记忆模式从舟鲤眼前飞快掠过。 大部分的记忆并不是以场景出现,更像是一种模糊不清的记号。有的代表“危险”,有的代表“安全”,更多的则与一个生物的生命延续息息相关:食物、同类,敌人。看得越多,舟鲤越能理解。 也就越能将这些符号与她的认识方式联系起来。 代表同伴中出现最多的记号,是响尾蛇。 意识到这点后,之前许多她无法辨认的记忆,经由自身大脑的处理,化为清晰的记忆画面。 “供给船来得越来越少了。” “没办法,地下商会管得很严。上头考虑让咱们撤出盘古星系来着。” “那实验体……怎么办?” “先管好你自己吧,吃什么都是个问题,谁还管她?” 培养皿中的兰花螳螂应该是垂着眼眸,舟鲤看不到站在外面交谈的研究员。 紧接着,舟鲤视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场景前后的转变让她一时间做不出回应,舟鲤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她从兰花螳螂的第一视角转成了第三视角。 和舟鲤见过的所有生物实验室一样:冰冷冷的实验室,冰冷冷的实验器材,冰冷冷的灯光忽明忽暗。 打破这冰冷冷色调的,是血。 到处都是血,暗红色的液体蔓延开来,断肢与残破的躯体横亘期间。若说响尾蛇的手术现场不过是凄惨,那么眼前的场面完全就是人类传说中的无间地狱。 柔粉色的外骨骼在这血腥的场景中呈现出怪诞荒谬的温柔与天真。 虫母跪在地上,贪婪地选择进食。 她很饿。 食物短缺,投喂她的肉为研究员食用。可实验室迟迟等不来搬走的命令,也不敢轻易销毁唯一存活的实验体。 在某次自由活动后,实验体终于无法按捺住本能。 “快,快……” 破碎的声线在虫母身畔响起,跪在地上进食的生物转过头。 舟鲤跟着望过去,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残破的躯体是平日照顾虫母的研究员之一。 苟延残喘的研究员一路爬到虫母身边,他满脸血泪,抓着她的脚,焦急地用破损的发声器官催促道:“快走,别,别被抓到,你,你自由——” 后面的话,随着虫母抓起血肉戛然而止。 记忆到此中断。 接下来的片段则是舟鲤在响尾蛇的记忆里看到过的:饥饿的虫母挖到血肉,本以为会是食物,却没想到他还活着。 响尾蛇很幸运,那时的虫母流浪许久,跟着矿族人隐约理解了“人不能随便吃”的概念。 她救了他,而后接受了改造,成为义体人。 一些一虫一人相处的画面飞快闪过。 让舟鲤没想到的是,响尾蛇对她很好。 教她不同种族的语言和礼仪,告诉她如何运用武器,甚至是兴致上来了,还会教导兰花螳螂如何识字。 连兰花螳螂的名字都是响尾蛇起的,因为她有着柔粉色的外骨骼和酷似螳螂的利爪。 而许青河,并没有给自己的亲生儿子赋予姓名。 舟鲤无法辨认出她产生的情绪究竟是愤怒还是厌恶。 一个恶魔,对亲生骨血百般虐待,他从未拿姜星辰当人看待。可是响尾蛇与兰花螳螂相处时则完全将其视作女儿,悉心教导,用尽宠爱。 她知道为什么。 当年的姜星辰于许青河没有任何用处,而对于响尾蛇来说,一台“兵器”的价值则完全值得他花费心血。 精神链接中的情绪翻涌,兰花螳螂自然也能清晰同步。 虫母更无法理解智灵族的认知方式,但是她能理解舟鲤在“愤怒”。 于是兰花螳螂茫然抬眼:“为什么?你很生气,也很难过。” 舟鲤一声叹息。 “我不知道如何用语言告诉你。” 她想了想,还是选择心灵之间的沟通。 水母的触须动了动,通过精神链接,将舟鲤一度看过的记忆传递给兰花螳螂。 这也许对虫母来说过分复杂了,她愣了好一会,而后微微张口,表示出惊讶的情绪。 “繁衍出的后代,为什么不要啦?” 兰花螳螂直击重点:“既然不要,又为什么要繁衍?” “现在,你能理解姜星辰为何与响尾蛇不死不休了吗?”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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