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与火渐渐散去,站在阵中的少年珍珠色衣袍在夜色下熠熠生光,朱色的发带竟比火更灼热。他眉眼如画,冷凝地一一掠过众人,最后落在了阵中人身上,倏尔温柔。 “......顾白婴?”蒲萄喃喃:“他不是在闭关吗?” 旁人不知道顾白婴灵脉一事,只知道他修炼至了突**,正闭关修炼,不曾想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此,还闯进了阵法中。 簪星只觉得烈焰般的炙烤似乎停了下来,有人将自己扶了起来,一股冰凉的气息从眼前传了过来。像是沙漠中濒临死亡的旅人得到的第一滴甘霖,那些凉丝丝的雪化成春日的雨水,漫过干枯的泥土,将枯萎的树苗滋润。 绝处逢生。 她微微动了动手指,眼睛模模糊糊地睁开了,耳朵似乎也能听见一点声音,于是她嗫嚅着嘴唇,试探地喊了一声:“师叔?” 少年垂眸看向怀中人。 她总是笑着的。 高兴也笑,不高兴的很快想明白,也笑一笑。就是这点从容的笑意总令她看起来生机勃勃,有别于宗门里枯燥同门的鲜活。 在离耳国的时候,在巫凡城的时候,在藏宝地的时候,每一次看似绝境,她也很狼狈了,可那双眼睛总是明亮的,像是漆黑夜空里的星辰,永恒的闪烁。 而如今,她浑身都是被烧灼的痕迹,一双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灰雾,看不清楚其中蕴含的神情。 她的脊骨处被缚龙钉钉过留下的血洞正往外汩汩冒着血水,将他的双手打湿。她身上还穿着生辰日那天穿的翠绿衣裙,如今已经被炙烤到破烂模样,再不复往日光彩。 她根本变成了另一个人。 少年抱着她,低垂了眼帘,良久,开口道:“果然和我想的一样,你这笨蛋,只会挨揍,死也不知道还手。” “师叔?”簪星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个怀抱丝丝凉凉,令她这被焚烧的躯体忍不住想要靠过去。 “顾白婴!”灵心道人终于回过神,怒道:“你想干什么,你是要与这魔族同流合污吗?”他提着降魔杵想要冲进万杀阵,可刚一靠近,便被杀阵弹了回来。 万道杀招还未结束,阵法并未关闭,他无法进入。 “混账!”灵心道人怒不可遏。 富荣华沉吟一下,问:“为何灵心进不去万杀阵,而顾白婴却可以进去?” “你别忘了,他是青华的儿子,”容霜道:“当年魔王是由青华亲自斩杀,心头血也是青华亲自取下,他既是青华的血脉,自该有几分不凡本领。想来那寄魂的簪子,也是他送给这妖女的。”她上前一步,看向阵中人,目光迫人:“顾白婴,你以寄魂术救下这魔女性命,莫非早就知道她魔族身份?” 顾白婴冷冷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若不知道,念你年少,不知内情,便不追究你包庇魔族一罪。抹去寄魂术,等万杀阵结束,此事就此揭过。”容霜盯着他。如今进不去万杀阵,只能先解决了簪星的事再论别的。 少年轻笑一声,目光十分轻蔑:“若我说不呢?” “你!”容霜大怒。 顾白婴将怀中的簪星放下,提起绣骨枪,如当初在离耳国时簪星挡在他面前一般,挡在了簪星身前。 绣骨枪银白的枪身上,倏尔流转朱色的痕迹,如同绣在骨头上的精致刺绣,针针入骨,寸寸嫣红。而其中散发的元力,令在场所有人骇然。 他们都知道青华仙子的儿子修为必定不差,却也没有料到会如此出众,不过是刚刚提枪,便可感到元力磅礴,不输这些所谓掌门的老家伙。 “师弟......”玄凌子也心中诧然。顾白婴因为灵脉滞胀,从未在别人面前流露出真实的修为,如今灵脉完全恢复,闭关之后的他,比想象中的更加可怕。 “杨簪星,我早就告诉过你,”他微微昂高下巴,看向众人的目光一如既往的轻狂,朱色的发带在风中微微飘扬,如炽热烈火,灼灼燎人,“这世道,谁要欺负了你,你就打回去。否则说出去丢人,也不要说是我顾白婴的师侄。” “顾白婴!”灵心道人怒道:“你是要造反吗?你竟然为了这妖女与我修仙界公然为敌!” “这话可不对,”顾白婴哂笑一声,看向他的目光半丝温度也无:“长辈照顾小辈,不是应该的么?”
第233章 他至(2) “少阳,”容霜转而看向少阳真人,语气似有深意:“你当真要作壁上观?” 少阳真人看向顾白婴,半晌,才平静开口:“他撑不了多久。” “什么?” “强行破关,虽此刻竭力装作无事,不过到底是强撑。又因寄魂术损失一隙元魂,万杀阵此刻杀阵落于他身,身为人族,不受杀阵伤害。只要等万杀结束,阵法关闭,仍可了结因果,尘埃落定。”他目光转向容霜:“必死之人,何必急于一时?” 被那双平静的眸子一看,容霜竟一时语塞。 顾白婴先前在闭关,因为寄魂术的原因知晓杨簪星有危险,强行破关本就损耗元力。如今万杀阵接下来的杀招都落在他身上,但因为顾白婴是人族,杀阵对他毫无影响。乍一看他是嚣张至极,可一旦万道杀招结束,阵法关闭,他二人还是要面对修仙界如此多的仇敌,失去一隙元魂的顾白婴,就算再如何修为深厚,都护不住他身后的杨簪星。 容霜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却没有再继续阻拦了。 顾白婴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杨簪星终究是必死之人。 却在这时,她身侧的蒲萄忍不住冲到阵法跟前,望着阵法中的顾白婴喊道:“顾白婴,你是被这魔族迷惑了!她可不是你的师侄,她杀了同门师姐,还杀了赤华门的弟子,费尽心机混入姑逢山,欺骗你的信任,实则包藏祸心。你何必识人不清,为了这种人与修仙界为敌?” 她言辞恳切,却听得一边的田芳芳心头火起:“这丫头什么意思,都是劝和不劝分,她怎么还来挑拨离间?” 顾白婴转头,看向蒲萄。 少年双眸清澈,目光明亮又锐利,如他手中的银色枪锋,带着凛冽的寒意,令蒲萄心中一滞。 他平静开口:“你亲眼看到她残杀同门了?” “我......” “你说得这般信誓旦旦,我还以为你亲眼看到了。既没有看到便四处传播,和那些长舌伥鬼有何区别?” 蒲萄到底是个小姑娘,被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数落,还是自己心仪的少年,不由得眼圈一红。 “我不相信别人的话,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顾白婴一字一句道:“我比你们所有人,更明白她是什么样的人。” 风吹得银河飘散,吹得火星飞舞,吹得他衣袍作响,发带飞舞,可少年的眼神,坚定胜于磐石。没有人会怀疑他此刻对身后人的信任。 因为信任,所以即便知道她是魔族,还是毫无保留地将后背留给对方,挡在那姑娘身前。 蒲萄隐隐意识到了什么:“你......” 顾白婴却不再搭理她,转身朝簪星走去。 簪星被扶起来,方才被炙烤过的皮肉,已经慢慢开始恢复,虽恢复不到从前,到底比方才好了许多。她也逐渐有了些气力,被熔铸的骨头慢慢开始重新凝聚,这滋味很痛苦,仿佛有人将她的四肢活生生打碎又重新溶捏。 顾白婴的元魂在帮她修复刚刚被万杀阵摧毁的身体。 只是,丹田处的那颗翠绿色的金丹,却已经彻底消失了。 她成为了一个普通人。 顾白婴抱着她,簪星身体软绵绵的,她侧过头,终于看清楚了顾白婴的脸,于是勉力地牵起嘴角,试图朝顾白婴露出一个笑容。 “别笑了,”顾白婴忍了忍,终是轻声道:“比哭还难看。” “你怎么来了?”她问。 “我若不来,你早见阎王了。”顾白婴蹙眉盯着她:“你不是魔族吗?既然费心上了姑逢山,怎么连保命的底牌都没有?先前试炼的时候不是总称自己逢凶化吉,怎么如今跟只病猫似的。你的秘宝怎么不用?一个魔族混到如此地步,被揍得跟丧家犬一般,真是没出息。”他嘴上说着数落的话,语气却很温和。 “弥弥在哪?” “在你身边,没死。”顾白婴瞥一眼银琅狮,胖猫原先雪白雪白的,也算憨态可掬,如今浑身焦黑,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也不知能活多久。 簪星松了口气,又想起了什么,双手在旁边摸索:“簪子呢?” 顾白婴捡起地上断为两截的簪子,塞到她手中。 簪子经过神火柱炙烤,仍旧翠色欲滴,如初生枝苗。天魂木是最好养魂的神木,用来当作盛放元魂的容器再好不过。 门冬说天魂木珍贵,财大气粗如吟风宗,得了一根天魂木也只舍得用来做灵器。他比吟风宗的人还要暴殄天物,用了一根天魂木做装饰的簪子,而比天魂木更珍贵的,是他的元魂。 普通修士的元魂珍贵,若真是分出一隙元魂,便当做隐藏的命门,恨不得挖地三尺藏得无人知晓。怎会像他一般做成发簪点缀,送到旁人手中,招摇地戴在姑娘头上。 寂寂山夜,凉风夜霜。 簪星握紧手中冰凉的发簪,过了很久,慢慢地开口问:“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是魔族的?” 既然那根簪子能替她扛住万杀阵的伤害,那么送她晚星簪的顾白婴,或许早就料到了如今这一幕。 “很早。” 很早?那是什么时候,是他在生辰日出虹台将簪子插入她发间的时候,是在某个夜晚站在她院子柿子树下徘徊踟蹰的时候,他那些古怪的行径,藏着心事的眼神,终于在这个时候,一一揭晓。 原来,在她自己纠结忐忑的时候,顾白婴早就知道了。 早知如此,她该不那么犹豫,早些对顾白婴坦白的,好过如今将局面弄得乱七八糟。 簪星低下头,似乎想笑一下,可最后,她听见自己轻轻的声音:“谢谢你。” 知晓自己是魔族,他没有怀疑、厌恶、避之不及,反而一如既往地信任,从来坏脾气不会等人的家伙,也会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她开口。 “我早说过了,”顾白婴平静道:“你是我的师侄,就算你站在天下人的对立面,这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顿了顿,他继续开口:“你的立场,就是我的立场。藏宝地白雪黑字立过字据的,我顾白婴不是言而无信之人。” 簪星一怔,一瞬间,似乎回到了藏宝地的那个夜里,外头风大雪寒,山洞篝火融融,她扒拉着树枝,在雪地里东倒西歪地写下他的名字,近乎无赖地对他约定。 “约定不仅要留在雪上,更重要的是留在心里。师叔,你要将我的话记在心上。” 他居然......真的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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