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他忽而有些哽咽起来。 “我都没哭,你哭什么?”顾白婴笑笑,长时间的雷刑,令他已经十分虚弱,嗓子也变得有些沙哑,他满不在乎地开口,“放心吧,雷刑而已,死不了人。” “你就别安慰我了,”门冬抹了把眼睛:“你从前哪遭过这样的罪,那些糟老头子真不是人!” 顾白婴嫌弃地瞥他一眼:“不过是件小事,你要是再这么哭哭啼啼,日后不要说是我顾白婴的师侄。”他歇了一下,忽而又想起了什么,看向门冬奇道:“不过,你怎么进来的?那些老家伙对此处看管得很严,对太焱派的弟子应该严防死守......你不会告诉我,在我被关起来的这些日子,你赌气发奋,修为突飞猛进,连看守都能骗过吧?” 这本是带着几分调侃的话,若是从前,门冬必然急急反驳,今日却没有开口。 “怎么不说话?”顾白婴问。 “师叔......”门冬的声音很轻。 “怎么?” “对不起。” 雨下得更大了些。浓重乌云从天边飘了过来,笼住山间秋色。分明是白日,也如夜晚漆黑。闪电在厚厚云层中翻滚,偶在间隙洒下一线亮光,将雨幕从中间撕裂。 顾白婴笑容慢慢散去,他问:“你做了什么?” 门冬突然俯身跪下身去,过去在姑逢山的日子,每当他惹恼了顾白婴或是犯了错,总是主动“噗通”一下跪在顾白婴面前。他清楚顾白婴见他如此,至多嘴上责骂几句,大多也就轻轻揭过了。 但今日不同。 门冬将头抵在冰冷的石面上,不敢抬头看顾白婴的神情,他道:“簪星师姐的命牌碎了。她死了,灵心道人的怒气散了大半,师父说,只要你服一句软,说是受簪星师姐蛊惑,赤华门有了台阶下,不会真叫你丧命。毕竟如今魔族虎视眈眈,这个时候赤华门和太焱派闹起来,对整个修仙界都没好处。” “可是......师叔,以你的脾气,就算是在天雷台灰飞烟灭,也不会往簪星师姐身上泼一点脏水的。” “外头流言愈传愈烈,别宗弟子说你和簪星师姐之间举止暧昧,交情匪浅,说你是为了一己私情才会如此袒护她。” 青春年少的少男少女,一旦与风月相关,流言必定传得比谁都快。 “我......”小孩儿咬了咬牙,鼓起勇气开口:“我告诉他们,你之所以庇护簪星师姐,是因为养了十年的琴虫种子在她身上,所以不得已只能处处护着簪星师姐。因为一旦簪星师姐有危险,琴虫种子也会消失。先前师叔对她的照顾与关怀,都是假象,当不得真。至于你不肯说出来,是因为你性情骄傲,而且事关灵脉一事,不能轻易为外人知晓。”他忍住哭腔,坚持道:“师叔,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到处胡说八道,可是......可是,只有这样,才能保住你的性命。簪星师姐已经走了,你若是再出事,日后谁来为簪星师姐查出真相,谁来为她报仇?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有先活下来,才能再图日后不是吗?” 这个只知道在姑逢山偷看人情诗的小孩子,似乎一夜间也长大了。 雨水沙沙,一束束砸在人身上,门冬没有穿雨衣,雨水将他全身上下淋了个湿透,他觉得很冷,还很茫然。 他也不知道这样做未来是对是错,可至少现在,这是唯一合理的借口。簪星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至少要保住另外一个。赤华门的人接受了这样一个借口,对他们而言,始作俑者已经死了,顾白婴在五雷台受了二十天雷刑,修为毁了一半,这气也出得差不多了。见好就收,总归还要给太焱派一个面子,所以门冬才能在守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看管下溜了进来。 门冬等了很久,迟迟没有听到顾白婴的回答,终是忍不住,一点点地抬起头。 雨幕中,顾白婴静静地看着他,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发火,雨丝在他的发间、身上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而他动了动嘴唇,终是涩然开口:“你说她命牌已碎?” 门冬一愣。 “骗人。”少年斩钉截铁道。 上次蒲桃过来的时候,说过簪星的命牌已碎。顾白婴并不相信,只当她是想要自己向赤华门妥协编出的假话。 杨簪星是不会死的,她既是魔族,再如何没出息,只要离开了万杀阵,总也该有一点保命的手段。她不是还有秘宝在身么,那秘宝既能助她一次次脱离险境,又怎会在这种情况下发挥不了作用? “你骗我。”他看着门冬,不知道是说给门冬,还是说给自己。 “他没有骗你。”突然间,一个男子的声音插了进来。 门冬蓦然回首,从雨幕中,渐渐走出一个身穿金红长袍的俊美男子,他袍子上的纹样一如既往得热闹,白发如雪般皎洁。 “掌、掌门。”门冬嗫嚅着嘴唇。 少阳真人看向顾白婴,平静开口:“杨簪星已经死了。”
第245章 琴虫破芽(1) 雨幕如烟,遮掩了天地一切。 惟有真人的身姿出尘,一如既往得冷凝。 “掌门?”顾白婴皱了皱眉。 “门冬没有骗你。”少阳真人目光沉静,雨水落在他身上,又像是无法接触到他衣袍般轻盈跃开。他看着顾白婴,平淡开口:“杨簪星的命牌已碎,她已经不再是此世之人。” “轰隆”一声,惊雷从云层中滚下,砸落在少年身上,将他重重击倒在地,他一时没力气爬起来,仰面躺着,过了许久,才慢慢开口:“我不信。” 雨水从天上降落,将脏污的血渍从他脸上冲开,少阳真人的声音淡淡地飘进他耳中:“魔头已死,赤华门有琴虫一事作为台阶,不会继续迁怒于你。” 顾白婴哑声开口:“你明明知道她不是凶手。” “但你以寄魂之术分出一线元魂赠予杨簪星,众人皆知,终究在各宗门心中埋下一根刺。” “她命牌为何会碎,是被修仙界的人抓到了?不对,真是如此,赤华门的人一定会前来炫耀,不可能如此安静。” “如今组建除魔军一事迫在眉睫,太焱派也须出力,年轻一辈中,你修为卓绝,各大宗门都很看好。” “你们没找到她的尸体,那她就一定还活着,命牌碎了算得了什么,说不准是骗骗眼睛的障眼法。” 他二人各说各的,丝毫没有在意对方的话,门冬跪在一边,紧咬嘴唇,心中惴惴不敢开口。 少阳真人道:“当初宗门考核后,麻衣带着你二人赶回宗门,是因为卜算出妖星临世,算起来,正是杨簪星上姑逢山的时间。” 顾白婴的声音沉下来:“她不是妖星。” 少阳真人静静站在原地。山间的风雨飘摇,试图将他衣袍揉皱,然而雨幕不能打湿他的衣袍一分。他依旧整洁、熨贴,如雪白发与四周的暗色格格不入,仿佛九天之上的仙人,永远冷静地置身于红尘之外。 情与爱,于他来说都是累赘,他没有情绪,也没有欲望。 少阳真人望着顾白婴,目光停了下来,似乎有些微微失神,像是透过了顾白婴看到了别的什么人。过了很久,他才开口:“你这不肯服软的性子,真是和你母亲一模一样。” 听他提到青华仙子,顾白婴怔了一下。 “你母亲当年离开之时,让我好好照顾你,我答应了青华要庇护你安平无虞,就一定不能食言。”说到此处,他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似乎暗含着某种矛盾,顿了顿,他又道:“杨簪星非天道以内之人,我原以为,借她之手,或许可改写你的命运,可是......” “事到如今,你们的命运牵绊得太深,对你来说未必是好事。” “是时候该结束了。” 顾白婴敏锐地察觉到少阳真人话中的异样,他看向少阳真人,挣扎着想要站起身:“师尊,你想干什么?” 少阳真人垂下眼睛,笼在袖中的掌心渐渐升起一团雪亮光团,猛得拍向顾白婴头顶。 “师尊!” “掌门师祖!” “轰隆隆——” 巨大的雷声滚过,倾盆大雨将五雷台砸得摇摇欲坠,山林寂静,四周只余门冬低声的啜泣。 少阳真人收回手,看向倒在阵中的人。 “到这里,才是最好。” ...... 冰渊比起昨日,似乎又深了一些。 人若往上爬一寸,这冰渊似乎就往上长一丈,长此以往,实在毁人热情,教人绝望。 青色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多少个日日夜夜过去,靠着冰壁上坐着的人却一直没有醒来。 在她四周处,已经开始有了冰窟的雏形,向她逐渐包裹靠拢过去,而已经冻僵的人,身上积起的冰雪又比之前又厚了一层。 她渐渐已经不再像是一个人,而更像一具雕像了,沉默地坐在这里,和冰渊中无数千千万万座冰雕没有任何区别。 一道魔元从斜刺中飞来,撞上这人身上,簌簌落下一丁点雪花,又飞快归于沉寂。 深渊中响起巨大铁链摩擦的声音,不姜按住心口,咽下喉间的甜意。 距离簪星昏睡过去,已经过去了很久。 她用魔元之力不断地融解落在簪星身上的冰雪,起先还好,越到后面,能起的作用已经很微弱了,但簪星一直没有要醒来的迹象。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极冰之渊似乎比往日又冷了许多。 听说落入冰渊的人修为越高,冰渊中的寒意也就越重,不姜过去未曾察觉到这一点,因为落入此地的魔修,再如何也比不上天魔血脉的她。而如今簪星进入冰渊,无论是积冰速度,还是整个冰渊的寒冷,都比往日程度更深。 但簪星如今元力尽失,和普通人无异,为何还会对冰渊有这样的影响?难道是因为簪星是鬼雕棠的女儿,拥有魔王血脉,所以被冰渊感受到了?但永远被封存的魔王血脉,还能叫魔王血脉吗? 从四肢覆上来一层刺骨的寒意,不姜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太糟糕了,不断给簪星渡去魔元之力,令她的损耗很大,偏偏冰渊在这个时候又比从前厉害了很多。不姜自己也有些支撑不住,她开始逐渐感到困乏,而在此地,精神力被冻住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开始频繁且长时间的昏睡。 她看向山壁的角落,在那里,杨簪星这三个字比之前已经深刻了很多。 当它完全的潜入冰壁,字迹清晰刻骨的时候,就是簪星丧命之时,再无转圜余地。 不姜忍了忍,暗中积蓄力量,又朝簪星继续渡力。 青色花开谢几轮,深渊寂静,惟有霜雪一层层无声覆盖,将天地冻碎成晶莹。 有人的动作开始变得迟滞,逐渐僵硬,到最后彻底不动。无数冰雪悄悄地漫上来,巨大深渊中,被漆黑锁链锁着的女人红裙上,原先的艳丽被一层浅淡的冷雾遮盖,变得有些黯淡起来。她指尖微屈,仍是化渡元力的姿态,勾人的双眸却已经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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