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族的女人,生下有魔族血脉的子嗣,那一双金瞳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可想而知这对母子想要在世间生存下去的艰难。鬼厌生的母亲应当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连稳婆都不请,她不相信任何人,才会在这样雷雨交加的夜里独自生下魔王的子嗣。 “果然,”顾白婴冷冷看了簪星一眼:“魔族都是薄情寡义、流连花丛之徒。” 簪星认真反驳:“你也不能一杆子打翻一船人,魔王是魔王,魔族是魔族。” 他哂笑一声,语气不屑:“何必狡辩,你自己殿中不是也有七位男宠吗?” 簪星:“......”忘了这一茬了。好吧,如今她风流成性、夜夜御男的名声恐怕修仙界已经家喻户晓,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虽有七位男宠,但绝不会做出这种抛夫弃子的事。” 这话一出,顾白婴的目光更鄙夷了,脑中忽而响起孟盈的话:“你待她,情根深种,似海绵长”。他怒道:“我怎么会......”言语倏尔滞住。 簪星好奇:“怎么会什么?” 他哼了一声:“没什么!” 簪星便也没再继续问下去。不过,她心中沉吟,这段过去是鬼厌生降生的时候,可此地只有过去的鬼厌生,未见未来的鬼厌生。难道两生佛轮转动停止的地方不是这里?鬼厌生想要改变的过去,也不是现在? 她正想着,屋外的天光已亮了起来。 鬼厌生在这村落里居住了下来。 这妇人——鬼厌生的母亲名叫江意如。妾意逐君行,缠绵亦如之,听说曾是富家小姐,后来成亲不久后发现与人珠胎暗结,被驱逐出府,来到这偏远村落待产。 村中百姓一边怜悯她孤苦无依,一边又背地里议论她水性杨花。不过这少妇容貌娇艳美丽,性情温柔小心,时间渐长,与村邻们也算相安无事。 她在来到村中不久后,生下一名幼子,名厌生,哪有做娘的给孩子取厌生之名,邻人们便猜测,这孩子的生父定是一个负心薄幸之徒,才会惹得江意如对自己亲生幼子也一并痛恨。当然,这孩子也很可怜,天生眼盲,不识颜色,自小便以白布绑缚双眼,虽生得漂亮秀美,却是天残之躯。 是的,江意如对外称厌生天生眼盲。 她用一条白布绑缚厌生的双眸,遮住他金色双瞳,不让邻人发现他诡谲的瞳色和身份。其实她也不像旁人说的那样痛恨自己的儿子,更多的时候,她对厌生总是淡淡的。母亲的本能令她总是忍不住照顾保护他,可另一面,又厌恶这孩子给自己带来的恐惧与麻烦。 厌生在一天天长大。 江意如眉间的愁色也一日比一日更浓。 她总是很害怕,日日都活在忧惧之中。她担心厌生总有一日会被人发现真实身份,凡人对不是同类的异族,总是憎恶恐惧、喊打喊杀。 江意如身子本来就不好,心中有事,郁结于心,鬼厌生降生的第五个年头,她就因病去世了。临走之前,她一直攥着鬼厌生的手,不厌其烦的一遍遍叮嘱:“不要摘下布条,不要让人看到你的眼睛,不要让他们发现你的身份......就这么活下去......”她抬头,眼睛亮得骇人:“厌生,你记住了吗?” 五岁的鬼厌生跪在母亲榻前,沉默地聆听完母亲的遗言,乖巧开口:“我记住了,母亲。” 江意如撒手长逝。 鬼厌生独自在村落里生活了下来。 邻人帮忙料理完江意如的后事,怜他一人年幼可怜,给了他一份小工,帮忙在木匠铺中做活计,勉强能混口饭吃。 鬼厌生沉默地应下。 与他漂亮外貌相反的,是他过分沉默的性情。他做事总是很勤款,也很认真,似乎不懂得偷懒。木匠交由学徒的活计,旁的学徒总是撂给他做,他也不恼,默默地将不归他的事宜一并给做了。虽然眼睛瞧不见,他的手却很巧,摸索着做出的木工,让村中人都挑不出错来。 簪星看着看着,心情十分复杂。如今眼前这个乖巧老实的鬼厌生,和后来丧心病狂的鬼厌生,简直判若两人,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快,簪星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了。 鬼厌生十岁的那年,有一日夜里,做完今日的活计,夜已经很深了。他想去村里稻田边捉一点泥鳅。正是秋日,收割后的闷热天气最适合捉泥鳅不过。他每月工钱不多,若想吃点肉不太容易,自己捉来泥鳅,能改善一些伙食。 水稻边的水塘,月光冷盈盈地洒满一地清辉。燥热的夏日刚过去不久,鸣蝉还未完全消失,野地里一片吱吱声中,他听到有压低的声音响起,仿佛有人无声的挣扎。 鬼厌生动作一顿,抬头看向发出声响的方向。 他虽眼上绑缚着白色布条,却仍能看清万物,不知是不是这金瞳附带的好处。于是在一片阴暗夜色下,他轻而易举地就找到正被人按在野地里奋力挣扎的少女。 野地里的人也瞧见了他,顷刻间伏低身子,大掌覆上少女的口鼻,试图掩盖这头的动静。 鬼厌生是一个“瞎子”。 他本该看不见的。
第294章 厌生(1) 小村里的月色似乎并未赶走夏日的炎燥,黏腻的滞闷从空气四面八方传来,附上人的心头。 捉泥鳅的竹筐就倒在一边,竹筐很深,爬虫在其中奋力扭动身体,一下一下,污泥溅得到处都是,如难以摆脱漩涡的溺水人。 正被人凌辱的少女自魔掌脱险,救人的少年却陷入了麻烦。 害人的是个中年男子,村子里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没人相信他竟会这么做。男人亦是嘴硬,口口声声狡辩道:“我没有强迫她,是她先勾引我的!我什么都没做!” 稚气未除的少女何曾遇到过这般无耻之徒,辩解几句便说不动了,只默默地流泪。 村人怀疑的目光笼在受害者身上,原先的义愤填膺转瞬便成了指指点点,她证明不了对方的恶行,甚至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 少年脸上缚着白布,静静看着地上痛苦的人,始作俑者满脸得意,这世道就是如此,流言蜚语杀人刀,刀刀见血。 他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江意如也是如此,在村落中生活了这么多年,便被流言蜚语包裹了这么多年。这些年她郁郁不快,心病难医,以至于最后郁结于心,香消玉殒,未必不是这个原因。 鬼厌生道:“是他强迫这位姑娘的。” 周围霎时无声。 懒汉看向鬼厌生缚着白布的脸,眼里是不加掩饰的嘲笑,嘴上却道:“他知道什么,他听错了,他是个瞎子,怎么能相信一个瞎子的鬼话呢?” 月光越发模糊了,一层一层的热浪袭来,像把他关进了一处密不透风的牢笼。 他说:“我看得见。” 女孩子低低的抽泣声停止了,懒汉脸上的笑容僵住,无数村人的目光凝在他身上。 他慢慢解开布条,露出一双金色的、形状美丽的眼眸,他道:“我不是瞎子。” 稻田边的水塘里,倒映出月亮的影子。原本清亮的月亮,因厚厚云层的遮蔽,落在乌黑的水塘中,溅满了泥泞,被拉长、被扭曲、被模糊成一道怪异的阴影。 恐惧从四面八方传过来。 有人颤抖的声音响起,带着深刻的厌恶与憎恨:“妖怪......他是妖怪!” “呼啦——”一声,仿佛泄水的闸门被拉开,滔天洪流朝他铺天盖地砸来。那神情得意的庄稼汉、德高望重的村长、素日里关心友爱的四邻,顷刻间都用一种痛恨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他听见无数声恶毒的诅咒与痛骂,自远而近不断飞到自己跟前,刺入他的心里。 “他是妖怪!你看他的眼睛——” “我早说了不对劲,他那个娘就不对劲!生得一副妖里妖气的模样,一看就邪气!” “他为什么要藏在咱们村里,为什么要装瞎子?”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害人!前些年村里发旱,收成不好,说不定就是他害的!”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四邻眼中再无一点过去的亲昵与关爱,他们举着明晃晃的火把,拿着屠刀与钢叉,气势汹汹地朝他靠拢,好像要将他跺成肉泥,百般践踏,直到灰飞烟灭,碎裂成灰。 少年茫然站在原地,漂亮的金瞳中倒映明晃晃的火把,凄凉又美丽。 直到一双手将他拉住,有人拽着他往前跑,声音尚带惊恐与哭腔:“快跑——” 那个他救下来的少女,将他从疯狂的村民手中救了出来。 火把在长野中划出一道追逐的痕迹,如风在燃烧。 簪星沉默了下来。 “这些人都疯了。”耳边传来顾白婴冷凝的声音,他就站在簪星的身侧,望着被村民追逐的两人,目光如冰:“一群疯子。” 簪星平静道:“因为他是魔。” 在凡人眼中,魔身就是罪孽,哪怕什么都没做,哪怕过去那些年,鬼厌生一直努力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一旦身份被揭穿,往日恩情一笔勾销。原先谈笑关怀的友邻,立刻就会变成前来索命的恶鬼。你是什么人,远远比你做了什么更重要。 顾白婴一怔。 他看向身侧人,夜色模糊,簪星漆黑的眼睛却很明亮,似是想起了什么,唇角带了一丝极轻的讽意。她的长发覆在肩头,如大块流动的云雾,垂下的眼睫里,涌动着他看不见的情绪。 他感到一股没来由的烦躁,顿了顿,才低声开口:“你在万杀阵的时候,也是如此?” 他记不得与簪星有关的事了,可她在万杀阵中遭遇了什么,却是随随便便都能打听得到。他原先只觉得一介魔族能从万杀阵中逃出,修为必定不浅。而如今却从这金瞳少年的曾经中,窥见了一丝过去的痕迹。 杨簪星看起来并不似凶残狠辣的魔头,她温和而理性,若她也是如鬼厌生一般,在此之前并未做过任何坏事,而当初在姑逢山上,各大宗门弟子之前被逼入万杀阵......顾白婴的心狠狠跳了一下,仿佛有什么阴翳从胸腔浮了起来,覆住了他的心口。 “没有。”簪星的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女子笑了笑,声音重新变得轻快:“我比他幸运得多,我的朋友都很相信我,还有弥弥——” 鬼厌生没有那么幸运,说起来,他倒霉的像是老天爷故意将世间所有的困难苦楚全都加于他身一般。 那个被他救下来的少女拉着他跑出了村落,跑进了山林,山林茂密,夜晚漆黑野兽出没,邻人不敢继续追上去。他们二人不敢放松,一直不停地走,第二日,太阳初升的时候,他们走出了山林。 村落被远远抛在身后,如同荒谬的、沉默的过去。少女撕下自己的裙摆清洗干净,绑缚上他的眼睛,轻声道:“你这眼睛,若落在旁人眼里,难免惹人猜疑,遮一遮要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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