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赶紧追进去,才到门口,一方木梁猛地砸了下来,顾白婴伸手一挡,横梁砸到他胳膊上,屋子里传来一声巨响,茅草屋的顶塌了。 弥弥急得在门口长声叫唤,顾白婴心下一沉,绣骨枪横扫过去,劈出一条路,顾白婴正欲往里冲,簪星的影子出现在门前,她头发蓬乱,头顶蒙上了一层草屑,整个人灰头土脸的,看见顾白婴,便露出一个笑。 “还有心思笑!”顾白婴气得不轻,一把将她拽出屋,往石山的方向掠去:“没见过你这样的拖油瓶!” 那处光秃秃的、荒芜的灰色石山,每每走到此处便被看不见的结界阻拦了脚步,如今就在大地震荡中,渐渐漾开了一层水纹般的光浪。涟漪逐渐荡涤开去,在最中心呈现出一个漩涡似的入口,簪星道:“结界开了。” 她跟着顾白婴一同向前,一靠近那处漩涡,便感到一股吸力拉扯着自己往里飞去,弥弥早已钻进了乾坤袋中,电光石火间,簪星抓住白切鸡的爪子,想要将白切鸡也带出此地。 那只秃尾巴的鸡却一口啄在她手背,钻心得疼,簪星猝不及防松开手,便见那只嚣张又神气的野鸡展开翅膀,晃晃悠悠地飞向那处正在崩塌的茅草屋。 湛蓝的长空下,如一方蹩脚的风筝,飞向了暖色的归宿,渐渐地消失不见了。 ...... 簪星再睁开眼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处山穴内,顾白婴就在旁边。 画中秘境已经消失了,那处荒芜的石山、孤独又温暖的茅草屋、繁密又美丽的比翼花树,还有那只秃尾巴的山鸡,都永远随着禁制的消散,再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 外面黑漆漆的,似乎在下雨,簪星从地上爬了起来,问:“这是虎穴?” 真要如此,别又被金花虎一嗓子火给燎死了。 “不是,”顾白婴看向外面:“我们应该还在无冬山上。” 簪星松了口气:“还好,这秘境结界没有把入口安置在什么危险的地方。” 顾白婴回过头,一张俊俏的脸气得铁青,开始秋后算账,他盯着簪星斥道:“杨簪星,你是不是疯了?刚才突然冲回去干什么?你想死没人拦着,别辱了太焱派的名声!” 簪星任他骂了两句,末了,从怀中掏出两个泥巴做的人偶来,犹豫了一下,才慢慢伸手递过去,低声道:“哎,这个给你。” 顾白婴怔住了。 两只做得有些粗糙的泥偶就躺在女子的手心,那掌心也是脏兮兮、灰扑扑的,上面划了一道口子,血被灰凝固住了,呈现出一种沉冷的颜色。 他忽然沉默下来。 簪星轻咳两声:“本来我想把那沓诗带走的,但是靠窗太近了,全被埋在了土里,最后只找到了这个......”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这是青华仙子做的,你留着,当个念想吧。”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向簪星,就这样安静地站在洞穴中。 风雨声在漆黑的夜里,显得分外明显。冷意渐渐从外面漫了过来,洞穴中充满了山夜特有的寒气。 过了很久,簪星才听到了他的声音:“你受伤了。” 她把两只泥偶塞到顾白婴手中,将手背在背后,笑道:“小伤,再过一炷香就痊愈了。” 少年往前走了两步,声音从昏暗中传来:“过来,我给你包扎。” “真不用了......” “过来。” 簪星老老实实地过去了。 还未来得及享受重逢的喜悦,就要接受至亲的分离。这少年如今也不过十九岁而已,簪星想象不到他此刻的心情,但想来,那并不是一件能够让人轻松的事。 照明符就贴在洞穴中,他在靠山壁的地方坐了下来,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只药瓶,将簪星的手抓住,先用清洁术清理伤口,再敷上一层薄薄的药粉。那药瓶也是花里胡哨的,一看就是少阳真人的手笔。不过药粉却很有用,刚敷上去,便有清凉熨贴的感觉传来。 少年人没有了平日的嚣张,包扎的动作柔和又细心,神情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五官俊秀明丽,侧脸精致如一幅画。 只是这画,如今却带了三分落寞,像是这山里的夜雨,又冷又孤独。 簪星绞尽脑汁地岔开话头,以免他在这孤独中逐渐沉溺,她道:“我已经用了传音符给田师兄他们,不过到现在还没有回音。等下要出去找他们吗?” “不用。”顾白婴在她手上一圈一圈地缠上雪白的布条:“无冬山多灵兽,夜里危险,我们留在此地,明日天亮再出去。” “但我们在这里,如果金花虎再来......” “我已经在山穴口设下禁制。” 又是一阵沉默。 他的指尖修长洁白,形状颇为好看,指腹间有常年练枪留下的薄茧,偶尔摩挲过皮肤的时候,带出些痒意。顾白婴将布条打了个漂亮的结,松开簪星的手。簪星握紧拳头,又摊开手掌,看向对方:“谢谢师叔,我好了。” 他垂眸,起身走到另一边坐了下来:“休息吧。” 一副不肯再多说话的模样。 雨下得很大。 风也逐渐变得强烈,呼啸着想尽一切办法从外面钻进来。一些细密的雨丝被风斜斜送入,落到了簪星身上,沾了一身的凉意。 她见山洞里还有些干了的枯枝草叶,便起身走过去,将这些枝叶收拢到一起,用火点燃。 雨夜里就有了火。 树枝在火里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外头的雨声沙沙,风把火苗吹得倾斜乱动,一簇暖意慢慢拥了过来。
第140章 雨夜(2) “师叔,”簪星对他道:“你过来坐点。” 顾白婴盯着山洞外的雨:“有照明符。” “照明符只是有光而已,这个不一样。”簪星扒拉着树枝:“太冷了,有火暖和一点。” 顾白婴没有动弹。 她想了想,没话找话道:“师叔,我有点饿了,掌门师尊留给你的糕点还有吗?” 他没有回答,弥弥小心地围着火堆绕了一圈,找了个安全的地方卧下来,烤着它那只毛茸茸的尾巴。 山洞里只有这唯一的暖意,人影落在石壁上,微微摇曳,洞穴外是冷沉的雨天。 她听到顾白婴的声音响起,平静的、辨不出喜怒。 他道:“小时候,掌门告诉我,逍遥殿院中的比翼花树是我娘亲手移种。” “她用了很多灵药浇灌,比翼花树长得很快,不到半年,就已经枝繁叶茂。” “但比翼花树一直没有开花。” “听说我娘以幻术幻得满树花开,逍遥殿中因此热闹。待我长大后,一直以为,如果比翼花树开花,她就会回来。” 少年淡淡道:“所以我学了幻术。” 簪星心头一动,在离耳国的客栈院子里,顾白婴曾将幻术贬得一文不值,那时簪星曾问他:“照师叔这么说,咱们修仙之人,修习幻术既没有意义,又没有优势,那为何师叔还要学呢?总不能就是为了想在冬天里看会开花的树吧?” 原来,他还真是为了一棵会开花的树。 “掌门告诉我,我娘生在宗门,往昔最爱吃掌门做的梨花糕,所以我也学了。我想,等她回来,亲手做给她。” “我等了很多年,她没有回来。” 他的声音散在风里,像是要凝固在夜色中。少年靠着石壁,望着远处沉沉的山色,山洞中的火光将他的瞳孔映得像是星辰,寂静又美丽。那条艳色的发带不如往昔飞扬,柔和地落在肩上,如暗色的花。 他道:“我曾想过很多次,我的生父是什么模样,也曾猜测过,我娘见到我会是什么神情。” 然后呢? 命运对他来说,似乎有些残酷。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恩怨情仇,却偏偏处处都是阴差阳错。 “青华仙子是个了不起的人。”簪星轻声道:“顾师祖同样心怀大义,若没有他们,就没有修仙界的如今,也没有今日的百姓安平。你该庆幸,他们不是坏人。” “我知道。” 他垂下眼帘,似乎数十年的伪装在这一刻、在这冷寂的雨夜里被人找到了一丝缝隙,然后倏然裂开,不堪一击。 簪星望过去,见少年的眼睫间,似有碎星般的晶莹,珍珠色的云缎锦袍上,朱色的雁展翅欲飞,光华璀璨,而他看起来,是如此的孤独,仿佛这天地间,独独留了他一人枯坐。 “......师叔,”她低声问:“你哭了吗?” 顾白婴没有回答。 弥弥懒懒地翻了个身,暖橘色的火持续地燃烧,不辞辛苦地驱逐雨夜的寒气。 簪星往他身前挪了一点,轻声道:“师叔,这天下间,有运气很好的人,也有运气不那么好的人。青华仙子和顾师祖,运气是差了一点,但能重逢,总归是让人高兴的一件事。”她捡了根树枝,树枝上头还残留着一点火,微薄的光将雨夜照亮了一小块,她道:“你看,同样的雨夜,青华仙子和顾师祖也曾一起度过。你我说过的话,说不定他们也曾谈起。” “人和人相处,除了相遇就是分离。分离时多,相遇时少,活着总是如此。”簪星望着远处,山洞将世界分成了两块,山洞里暖意融融,山洞外冷如冬夜。 “如果你没有跟着我们一起到离耳国秘境,如果门冬没有去摘那只金色花,如果谈天信不冲出来搅局,如果我没有被金花虎抓到,如果我们没有一起掉进石室,如果我没有学会《青娥拈花棍》,如果你没有为救我受伤流血......我们就不会进入密室,不会看到那幅画,不会有你和青华仙子的重逢。”簪星道:“你看,这么多‘如果’,少一个都不行,可我们还是见到了你娘,可见冥冥中,注定你们会再次相见。这样看来,运气也不算差到底。” 她笑眯眯的,将手中的树枝往顾白婴身旁靠近,一点微妙的暖意传递了过来。簪星道:“逍遥殿的比翼花,是我见过最好看的花,学会这个幻术,并不是件吃亏的事情。” “幻术是假的。”顾白婴终于开口。 “但你在那一刻渴望它开花的心情是真的。”簪星道:“不是吗?” 他没有说话。 “梨花糕也很好吃,顾白婴,相信我,如果青华仙子尝到了,也一定会喜欢的。”她碰了碰身侧人的胳膊。 山洞里一片寂静。 过了很久很久,少年蹙起眉头,像是从方才那股低落的情绪中逐渐抽离出来,他转头,目光又如昔日一般明亮了,问:“谁让你叫我名字的?” 簪星一愣。 “杨簪星,我是你师叔,是你长辈,你是晚辈,以后不准这么叫我,”他看一眼簪星手中燃着的树枝,往旁边一退,警告道:“也别挨我这么近。” 嚯,这是又活过来了? 簪星瞅着他,见他冷着眉眼,颇不满地从乾坤袋中拿出传音符,大抵是在为明日一早寻人作准备,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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