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女相见本也算温馨,两个凡人都不想打搅他们,索性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只等着他们哭完了,大家再一道谈论正事。 谁知父女俩越哭越起劲, 淑妃抽泣着给他讲完了巫蛊案的始末,又向他哭诉了皇帝的薄情寡义, 最后才翘起嘴角,得意洋洋地炫耀起她把皇后吓疯了这档子事。 自此,他们俩说的话就变了个味。两个人再没心思哭哭啼啼,反倒开始歇斯底里地骂起人来了。 他们先是骂陈皇后心思歹毒,再骂丞相狼子野心,最后又一同骂起了皇上,说他如此重用奸臣,实乃昏君也。 江槿月侧过脸看了一眼沈长明,两个人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些许无奈,她悄悄地压低声音道:“这话要是被皇上知道了,还不定气成什么样呢。我可算知道,淑妃娘娘的性子究竟随了谁了。” 沈长明一脸凝重,想了想才小声答曰:“谢大人这张嘴,连父皇都拿他没辙,从前也是朝中有名的鬼见愁。心无城府、直言不讳,能有这样一位刚正不阿的谏臣,其实也算父皇之幸,只可惜……” 确实挺可惜的,都说忠言逆耳利于行,敢于说实话的忠臣总好过两面三刀的佞臣。江槿月轻轻叹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忍不住问道:“我好累,你能让他们歇一歇,咱们先说重点吗?” 她话音刚落,二人就见谢大人悲愤填膺,又哆哆嗦嗦地指着淑妃训斥道:“哼!当初我就不希望你入宫,还不是你执意如此?我早就告诉过你,权势地位和真情不可得兼,那些个王公贵族,就没一个好东西!” 莫名其妙挨了一顿骂的淑妃不敢吱声了,捂着脸低下了头,满脸哀愁。一时间,只余谢大人一人瞪着眼睛,喋喋不休地谈古论今,可谓掷地有声、发人深思。 沈长明快步走到桌边,把手中的剑重重地往桌上一拍,冷冷道了声:“闭嘴,否则我这就让你们再死一次。” 虽说这话是难听了些,但效果立竿见影。淑妃当即闭上了嘴,还偷偷扯了扯她爹的衣角,对他摇了摇头。 谢大人仿佛这才注意到屋子里还有两个人,脸色白了白,望着这两个陌生人不吭声了。 江槿月坐到桌边,对谢大人温和地笑了笑,托着腮问道:“谢大人不必紧张,我们并无恶意,只想问您几个问题罢了。” 她原以为自己也算不矜不伐,谁知谢大人一见了她就猛然起身,一路退到了墙角,哆嗦着身子愕然道:“你、你是人还是鬼?!” 这话把江槿月问懵了,她下意识地指了指自己,怔怔地自言自语道:“我看起来很像鬼?” 就算像吧,明明他自己都是鬼,至于反应那么大吗?她无可奈何地撇了撇嘴,起身站到窗边,耸耸肩道:“我有影子,看清楚了吗?” 在淑妃娘娘的劝说下,谢大人总算松了口气,一脸难为情地搓了搓手,对她拱拱手道:“对不住,这位姑娘。可我应该不会认错,此事实在匪夷所思……” 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沈长明面无表情地问道:“谢大人曾经见过槿月吗?算来大人离开王城时,她才不过五六岁。” “所以才吓人啊!”谢大人抹了一把额头渗出的冷汗,惴惴不安地看向了江槿月,颤声道,“姑娘,你可知道,丞相自二十年前就在找你?” 这话听着就有些瘆人了,淑妃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半晌不语。江槿月扑哧一笑,奇怪道:“暂且不论他找我做什么,我今年才十七啊。二十年前,丞相大人大概只能去地府找我了。” “当年,为着一桩旧案,我暗中调查陈瀚如,活捉了一个死士。那厮为求活命,做了我的内应。几日后,他将一幅画像交于我,说这是丞相让他们找的人。”谢大人说罢,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她的眉眼,半晌没有再开口。 丞相还真是看得起她,她都没出生呢,他就已经未雨绸缪了?江槿月沉默半晌,想起千秋宴上丞相看她的眼神,确是杀意满满。 如今想来,丞相当时的反应,确实有些不寻常。他就仿佛很清楚,皇后会有如此异样的举动,都是因为她在暗中捣鬼似的。 沈长明追问道:“那个死士有告诉你,丞相为何要找她吗?若是找到了,又当如何?” 谢大人双眼微眯,似在仔细回忆,过了片刻才咂咂嘴道:“死士无非是听命办事,他只说丞相再三叮嘱过,不可伤她的性命。” 看不出来,从前的丞相大人还算有几分良知,总归没说“杀无赦”之类的话。江槿月轻笑一声,懒洋洋地转了转缚梦笔,一脸无所谓地答道:“丞相大人既有此心,我自当奉陪。” 她久久不语,谢大人还当她是害怕了,结果这姑娘张口就是“自当奉陪”? 他一时震惊,半晌才迟疑着劝道:“小姑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与陈瀚如公然作对,可未必有什么好下场,你看看我就知道了。他暗中养了不少死士,当年屠村之人就是他的手下。” “死士?不过尔尔罢了。”江槿月对此不屑一顾。凭缚梦如今的实力,收拾几个刺客根本不在话下。 看她一副没往心里去的样子,谢大人心急如焚,一拍桌子补充道:“对了!他还在暗中豢养小鬼!你们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看来谢大人知晓的也多不到哪里去,江槿月长叹一声,摇摇头起身站定,付之一笑:“小鬼有何可怕?谢大人,您就别操心了。当务之急,是尽快让您魂归肉身。” 有缚梦在,想让谢大人的命魂回归本体,应当难不到哪里去。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得谢大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竟摇头婉拒道:“我这一生倥偬,护不住女儿亦保不住家人,还牵连到了无辜人的性命。我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闻言,淑妃怔了怔,见他神色淡然,不由茫然失措,正打算开口规劝,就见江槿月极不客气地冷笑一声,瞥了他一眼幽幽道:“为了你的愧疚,你就要以死明志?大人,收起你那点没用的自尊心吧,实在无用。” 一片寂然无声中,缚梦迟疑着自言自语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主上在指桑骂槐。” 深有同感的沈长明长叹一声,很快与谢大人说明了这些年朝中的局势,又刻意提及临城的县官只以“瘟疫”为由草草结案。 谢大人听到最后,忍无可忍地重重一捶桌:“瘟疫?这龟孙是怎么当的官?睁着眼睛说瞎话,真是该死!要我说,没准他是得了陈瀚如的授意,否则何至于连查都不敢查?” 看他这会儿气急了,江槿月沉吟片刻,摊了摊手反问道:“谢大人,鬼魂说的话是不能作为证据的。您可以不在乎生死,可除了您,还有谁能替那些枉死之人申冤呢?” 闻言,谢大人苦笑两声,犹豫了许久终是下定决心,冲二人恭恭敬敬地拱了拱手,想了想又不悦地斜了淑妃一眼,不满道:“你就该把陈瀚如那个老东西也吓疯的!让他知道,我谢家的女儿也是不好惹的!” 江槿月:“……” 有没有一种可能是,丞相大人并不怕厉鬼?淑妃娘娘这一去和自投罗网有何区别? 一看这父女俩都是暴脾气,江槿月更坚定了让谢大人还阳的想法,否则他俩还不一定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将淑妃和谢大人收入九幽令后,二人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李家。李老爷虽有些疑惑,但见了对他有恩的“江夫人”总归高兴,她说要再去探望一次谢大人,李老爷也只连声夸他们有心。 看着他们两个落落大方地冲他行了个礼,又很自然地手牵手跟着小厮往院中走去,李老爷不由满意地笑了,再度感慨道:“两个年轻人,感情可真好啊。” 虽仍在四月中,今日却格外寒冷些。李老爷本想打个盹,却几次三番被莫名的冷风冻醒,只好无所事事地坐在正堂里发呆。 直到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方才给那对小夫妻带路的小厮冲了进来,一迭声叫唤道:“奇了奇了!江夫人真是奇了!老爷!谢老爷醒了!” 小厮激动得话都说不利索了,李老爷本没当回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心里陡然一惊,猛地起身问道:“什么?此话当真?” 眼见着小厮连连点头,李老爷更觉得讶异,颤颤巍巍地行至屋外,正巧看见江槿月和沈长明有说有笑地朝他走来。 他连忙上前叫住了他们,满脸堆笑地问道:“江夫人啊,方圆百里的杏林圣手我都请了个遍,个个都说长彦兄这病没救。不知江夫人你是……” 看他激动得脸都涨红了,江槿月心说:这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只需要把他的命魂送回来就好了。 思索再三,她只好眨了眨眼睛,故作高深地答道:“是这样的,我昨夜灵光一闪,意外习得回魂之法,大约是谢大人命不该绝吧。再说了,我可是高人啊,这很奇怪吗?” 虽然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事很不合理,但李老爷显然是高兴过了头,这会儿早已泪流满面:“那长彦兄他、他如今可大好了?” “那是自然,他这会儿正打算去敲登闻鼓申冤呢。”江槿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啊?”李老爷闻言悚然,和小厮对视一眼才失声道,“哎哟!他真是个急性子,快去备轿!这人才醒呢就瞎跑,仔细待会儿再跌一跤!” 李老爷嘴上说着谢大人是个急性子,自己也风风火火地拄着拐杖往大门去了,一个二个都是冒失鬼,难怪是好兄弟。 江槿月笑着摇了摇头,做作地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看来,知县大人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能有谢大人亲自给他讲解为官之道,是他百世修来的福分。”沈长明说罢,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低声在她耳边道了句,“走吧,夫人。” “你再乱叫,可别怪我无情!”江槿月瞪了他一眼,越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越生气,只能暗暗盼望着早点离开临城,也好早日摘掉江夫人的名号。 待二人行至李家大院外,才发觉谢大人还未动身,他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外,望着空空如也的街道出神。 江槿月本能地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劲,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四下看了许久,这个时辰街上本该人来人往,为何今日格外安静? 她微微蹙眉,疑惑地看了沈长明一眼,奇怪道:“怎么了?大白天的还能闹鬼?” 他摇摇头,示意她跟上自己,走到谢大人身旁试探着询问道:“大人,你在看什么?” 过了许久,仍无人应答。谢大人紧紧地咬着干裂的嘴唇,不自在地握紧了双拳,仿佛如临大敌似的,瞪大了眼睛望着远方,半晌才颤声答道:“那边,有一种和鬼村很相似的气息。” 得了,这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东西。江槿月沉默着攥紧了缚梦,抬起头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蔚蓝的天空尽头,隐约浮现出一丝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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