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宴上前细细打量着,棺木用的是最普通的木材,桌案上的香炉摆件也都是普通人家能用得起的样式,装饰用的丧幡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原是一切都看起来很正常的样子,但一想到谢氏朴素打扮尚能用着水色那般润泽的玉饰,又觉得这灵堂里的摆设多少有些敷衍了。 * “你为何会来易家做妾室?”岁宴低头在纸伞旁低语。 兴许是亲眼见着自己的灵堂太过震撼,芸娘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岁宴这话是在问自己。 “我父亲原是山下一间铺子里的掌柜,虽然母亲早逝,但父亲对我一直很好,家里什么重活儿累活儿也不需要我忧心。我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虽不富裕,但也算过得去。” “前几年我父亲做生意听信旁人的糊弄,不仅将家中多年积蓄赔了个净,还欠下了一大笔外债,一气之下就撒手人寰了。” “面对日日来家中讨债的地痞流氓,我一个弱女子担心受怕,又没有旁的亲戚可依靠,一时间就想岔了,打算上山随意寻个地儿一死了事,结果却被夫君所救。” “夫君把我带回了家,谢家姐姐同情我的遭遇,出钱替我摆平了那些债主,还说同我投缘,希望我能留在山上陪她,我想着反正山下也没有挂念的亲人了,就搬到山上来。再后来,我就给夫君当了妾室……” 一个很老套的救命报恩的故事,岁宴在下头听那些嘴碎鬼说得多了,也不太感兴趣了。 * 芸娘的话祈佑听不见,只能看着岁宴站在一旁沉默不语,还以为她是累了。 “你伤还没好,不若坐下先休息休息,”祈佑指着一旁的木椅,“这里,我来看便是。” “无妨,现下倒是觉得精神了许多。”岁宴转身回望,语气里有些许玩味:“你来?你连鬼气都分不清,你来能看出什么东西?” 祈佑摇摇头:“我自是有我自己的法子能分辨。” 瞧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岁宴也来了兴致,想要看看这清风门到底是有何秘法。 只见祈佑右手抽出长剑,伸出左手掌心向上摊开,锋利的剑刃在掌心之上挥舞着,似是打算划破自己的手掌。 岁宴瞪大了眼,一把扯过他的手:“不过是讽刺了你两句,这就想不开了?” 祈佑见她误会,连忙向她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想不开,只是想要以血验鬼。” “若是碰了我的血之后毫无反应,那就是普通的人;若是血液融进了身体里,那就说明是个鬼。” 岁宴想起之前碰见芸娘的时候,他也是洒了一滴血在芸娘身上,然后才笃定芸娘不是鬼的。 这样的验鬼法子,她倒是第一次听见,并且因着他对芸娘的断言,报以怀疑的态度。 莫不是清风门的那些老小子编出来哄骗无知小儿入门的法子吧? “只是现在这灵堂内除了你我就只剩下芸娘了,你要找谁来验?莫不是打算撒上一地的血来?”岁宴问。 本是觉得他蠢笨而玩笑般说出口的话,竟换来对方点头赞同。 那郑重的神情,不像是在同她开玩笑。 * 岁宴现在说不上自己对祈佑是怎样的心情。 一方面因为涟姨的缘故,对他略有迁怒;一方面又觉得他年纪轻轻就在清风门里受了虐待又被蒙骗,又有些同情他。 两种情绪相撞,倒是上后者占了上风。 “行了,我看你这法子也不大靠谱,连芸娘一个弱女子都验不出来,若待会儿真出来个凶鬼在你眼皮子低下蹿,怕是你也不知道。”岁宴有些嫌弃。 她打了个响指,唤出了古铜色的对铃,纤纤细指拎着顶端,站在灵堂正中间随意晃动着。 照着常理来说,她的这番举措是该换来清脆的响铃声,可回应她的却只有一室的静谧。 “这是何物?”祈佑问。 岁宴难得耐心地向他解释:“这对铃唤作煞鬼铃,是用来寻鬼的器物。这屋子沾有几只鬼的鬼气,便会响几声。” 祈佑恍悟:“那铃未响,是否就说明此处并无蹊跷?” 咬着唇沉思了片刻,岁宴扫了眼手中的纸伞。 “有芸娘在此处,煞鬼铃至少也该响一声才是。” “莫非,芸娘当真不是鬼?” * “你的意思是,我、我还没死?”芸娘小声问着,心底的雀跃可隐藏不住。 这种情形岁宴是见所未见,一时也不知是为何故。 但她也不想让芸娘空欢喜一场,只好老老实实地同她说:“我也不知道,或许,我可以试着为你招魂,但能不能成功,我无法保证。” 纸伞凭空跳跃着,像是芸娘在点头。 “可以吗?真的可以吗?” 她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让岁宴这种死了不知多少年的鬼界典狱,也开始想做人是否真的是件让人开怀至此的事。 “只能一试,”岁宴道,“且我需要开棺。” 祈佑不知芸娘的意思,伸手拦住她的动作:“开棺?这、这……这怕是不太好。” 岁宴侧着身子反问他:“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芸娘不是鬼吗?既然不是鬼,那躺在这里的也不是死人,我开了她的棺又有何妨?” 祈佑一时间被问住了,抖了抖唇,嘴里念叨了一句得罪了。 芸娘的棺木用七颗钉子钉得牢牢的,就连最强壮的大汉,也要借用专门的撬具才能开棺,可岁宴仅用手一挥,便将其轻易破开。 里面躺着的女子除了一脸惨白,同岁宴看见的芸娘并无区别。 左手捏紧做出念咒的手势,岁宴嘴上念念有词,芸娘的身影渐渐从纸伞上脱离开来。 亲眼看见自己躺在棺材里的感觉可不是一般人能体会到的,芸娘觉得有些害怕,闭上了眼等着岁宴帮她招魂。 一开始她是没什么感觉的,随着岁宴清冷的念咒声,她渐渐觉得双脚开始变轻,整个人像是漂浮在半空中一样,没了踏实的感觉。又过了没多久,一股坠落感从脚底开始往上涌,像是有人用绳子绑住了她的双脚,使劲往下拉。 或许是想把她拉进自己的身体里吧,芸娘这样想着,耐心地等待。 只是她等了许久,也没等到鲜血再次在身体里流淌的温热感。 芸娘忍不住睁开眼,却瞧见自己的身体外似是有一层她看不见的东西包裹着,将她的生魂拒之在外。 就好像是,她的身体,在抗拒她一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芸娘又忍不住开始抽噎,“为什么我回不去?” * 岁宴不明就里,皱着眉打量起了芸娘的尸体。 同从简的灵堂不一样的是,棺材里的芸娘就显得富贵多了。 头上簪的、双耳坠的、腰上缠的、腕间戴的,无一不是纯金的首饰,从那繁复的纹饰也能瞧得出是哪家珠宝铺子里摆在显眼位置的镇店之宝。身上的素净白衣虽然颜色简单,但也是用金丝绣线描了花纹的,不过看上去有些不太合身。 旁边还摆着几样纯金的器皿和珠串首饰,当是给芸娘当做陪葬用。 用伞尖将堆在芸娘身上的东西一一挑开,岁宴打量起了芸娘的尸体。 裸露在外面的皮肤上没有磕碰、没有伤口、也没有任何的血迹,倒是同芸娘自己所说的身体康健对得上。 且她的双唇和指尖虽然有些惨白,却并无淤青,也不像是中毒的模样。 “芸娘,我怕是要脱衣验身了。”岁宴抱着伞,礼貌又疏离地问着芸娘的意见。 虽然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脱自己寿衣这件事怎么看怎么怪异,但求生的意识还是占了上风,一想到对方也是个女子,芸娘虽有些窘迫,还是心里也没那么抗拒。 只是一想到在场的另一个人,芸娘有些眼神不自然地四处乱飘,抖着唇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倒是祈佑看见岁宴的伞尖已经抵在了芸娘的肩头,忙不迭地转过身去。 “还得劳烦姑娘自己动手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闷,像是在刻意掩饰着什么。 岁宴抬眸看他,不出意外又看见了他那泛红的耳尖,忍不住轻笑出了声。 灵堂内本就寂静到连跟针掉落都听得清,岁宴这声调侃的笑,格外的清晰。 惹得祈佑浑身的臊意,更添了几分。 岁宴以长辈身份自持,倒是不好过多拿小辈当调侃,忍着笑收回了目光,转而投入到了正事上。 芸娘自小也是被父亲娇惯着养在闺中的,虽不说身边奴仆成群,但在被奸人坑害之前,也是有贴身丫鬟伺候的,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小姐。 可岁宴,竟在这样一个娇小姐的左肩上,看见了让她惊讶的东西。 一个,对她来说并不算陌生的痕迹。
第8章 芸娘的右肩上,有一道浅的伤痕。 那伤痕自肩头往下,足足有半尺长。虽然长度骇人,但因着它的颜色浅,看起来倒并不狰狞,若是让普通的人来看了,定会以为这是道年岁久远的疤。 照着芸娘的年纪来推算,兴许是小的时候贪玩,被枝条柳叶划伤的罢了。 但岁宴却在那道伤痕上,看见了一丝浅到发灰的鬼气。 就像是吹灭烛火的那瞬间冒起的丝丝青烟一般缥缈,都不等岁宴唤出对铃,就消失不见。 世间有各种各样的人,那理当也有各种各样的鬼。 若是觉得自己命不该绝心有执念留恋着人世间不肯入轮回的,通常会在日复一日的怀念中被这种执念侵蚀而变成恶鬼,若是等到哪天彻底被执念占领了上风,那就会成为凶鬼。 就如之前的李三郎那般。 普通人若是不小心被这种凶鬼所伤,通常身上都会留下难以愈合的伤痕。 若非是祈佑自己有些捉鬼的本事,而岁宴又是身怀异术的典狱,之前他被李三郎伤到的左手,也不会被岁宴轻轻一抚就恢复如初。 可芸娘一介弱女子,又是如何从一个凶鬼手中捡回一条小命的呢? * “芸娘,你这伤是怎么来的。”岁宴直言。 忽然听到岁宴提起什么伤,芸娘还一头雾水,凑上前看了眼去才恍然大悟。 “啊……这个我也不知道,”许是自己也觉得这个说辞有些离谱,芸娘扭捏地拽着衣摆,“某一天突然就出现在肩上。” “一开始我也很惶恐,毕竟这痕迹虽然浅,但看着也让人膈应。只是这疤不疼不痒的,夫君又说会替我找来淡化伤痕的法子,我这才渐渐淡忘了。” “不疼不痒?”岁宴重复着她的话。 就算普通人看不见鬼,那也不该感受不到疼痛才对。 芸娘看她神情严肃,还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嗯……一点感觉都没有,就、就像,不是我受的伤一样。” 不是她受的伤,却在身上出现了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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