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正收拾着房间就听窗户被人用石子砸得叮叮响,推窗一望,钟妙正站在楼下朝他打眼色。 ‘跳下来!’她比着口型,‘咱们偷偷地去玩!’ 顾昭有时候真弄不懂到底谁的年纪更大一些。 他前些日子刚接到妙音坊坊主的通讯,陆和铃和颜悦色问了他几句修行上的事,剩下全是关于钟妙。 别让她酗酒,若是已经喝了就快些把她带回去,倘若带不回去第一时间就要画下静音结界并迅速联系陆和铃或周旭。 具体原因并没有告诉他,顾昭知道这是坊主有心在他面前为自家好友保全颜面,但…… 就像是他们共同藏起了钟妙的某一个碎片。 而顾昭是【钟妙】最狂热的收藏家。 无论是哪一面,无论是强如天神还是顽若幼童,他都渴望拓印藏进心里。 顾昭神色如常回过头同郑天河扯了几句瞎话,他这些年在育贤堂越发有了大师兄的气势,讲起瞎话来也顶着一张仁义礼信的脸,没费什么力气就糊弄过去推开窗跳了下来。 钟妙笑盈盈地拉了他就跑。 万兽宗立足十万大山外围,放眼望去如同淹没在林海深处,他们在树梢间纵身奔跑,同惊起的鸟雀一道乘风而行。 钟妙不时回头确认顾昭是否跟上,有时又故意拉远了距离像是要试试他的能耐。 他们到达一处山顶。 拨开藤蔓向上走去,就见树木围绕中有一处平坦草地。 同在这里生活的所有动物一般,钟妙认认真真用抓痕圈出了自己的地盘,她神识一扫,没在地盘上发现第二只猛兽的气味,相当满意。 熟门熟路找到往日爱躺的凹陷,钟妙打了个响指燃起篝火,从储物袋中拎出块鹿腿,就这么双眼亮晶晶地盯着自家徒弟。 顾昭已经习惯了师父的脑回路——不是喊他来做厨子,难道是喊他来看星星么?他摇头笑笑,接过鹿腿持刀料理起来。 钟妙向后一躺倚着树桩掏出酒壶,刚灌下一口舒舒服服长叹一声,就见顾昭露出欲言又止的微妙表情。 她警惕向怀中一藏:“不行哦,你年纪小,这种酒你喝不得。” 顾昭斟酌道:“我不喝酒,只是师父倘若孤身在外,还是少饮一些为妙。” 钟妙狐疑地眯起眼睛:“咦?你往日不会这么说,让我想想……你陆姨同你说了什么?” 顾昭知道瞒不过她:“陆坊主只是担心师父。” 钟妙盯着他:“是吗?还有呢?” “还有让我拦着些叫师父少喝,”顾昭道,“师父若是实在爱喝也无妨,只是身边还是留着人比较好。” 钟妙哼哼一声:“都说了就这么一回,她也太操心了。嗯?怎么从前她爱管着我,如今收了徒弟,你也爱管着我?” 她的语气并不严肃,顾昭知道她只是嘴上抱怨。 从前他总怕惹了师父不快,现在却爱上看她无奈的表情,顾昭知道自己不过是仗着徒弟的身份,心中却无法自制地窃喜。 钟妙又懒洋洋喝了几口,拿出块刻了传送阵的盘子抱在胸口,另一块放在顾昭手边——这是她唯一会的阵法,为了偷懒硬生生逼出来的。 一开始用来在宿舍里传送东西,现在用来传送烤熟了的鹿肉,吃到开心处恨不得变出兽型在草地上打两个滚。 又过了片刻,天色彻底黑了。 十万大山少有人烟,此时弟子们也多半回了宗门,夜色中唯有鸟雀低鸣,仰头望去能见星辰如海。 钟妙吃饱了就犯懒,此时倚在树上抱着酒葫芦,微合着眼。 她以前念书时总爱来这。 两百多年前,钟妙还是个刚下山的野丫头。 中州地大,她无亲无友,唯有手中剑与一腔孤勇。不过是听了两个散修议论剑尊重伤如何如何,就咬着牙要打上摘星大会魁首,将师父的名字刻在华表最顶端。 进了育贤堂事情也没有好起来。 有些人怕她,有些人瞧不上她,正清宗出身的弟子尤爱找她麻烦。钟妙没学过怎么人情往来,但拳头能教会其他人一些最原始的道理。 然后她开始偷偷翘课。 混在散修里吃过亏,也在丹阳城买过教训,她藏身人群中到处游荡,直到某一次重伤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变成只小猫倒在山下被人抱了回去。 从此心气不顺就来万兽宗,心里高兴也来万兽宗,反正这里的姐姐们都心肠极好,只要她喵喵几声什么好吃的都拿了喂她。 可惜少年时光过得太快,混吃混喝的美好日子也就那么几年,再往后钟妙从育贤堂毕业,偷偷留了袋灵石就奔赴天下苍生而去,从此一晃两百年。 两百年可真长啊。 钟妙发了会儿呆又有些想喝了,她将酒壶颠倒过来,竟是一滴也倒不出,满满一壶不知何时叫她喝了个干净。 钟妙心虚一瞬,试图将酒壶悄悄藏起来,但她已经喝得半醉,动作自然远不如平时灵活,一不小心还将瓶盖弹了出去,骨碌碌滚到顾昭脚下。 对上徒弟目光的瞬间,她是真的想干脆醉死过去算了。 顾昭俯身捡起瓶盖缓缓走来。 钟妙往日总是一副战无不胜的样子,仿佛一柄随时准备出鞘的利刃,纵使站在那儿平平一眼望来,也叫人心生凛然不敢冒犯。 但此时她酒气上脸双颊绯红,一双眼睛也浸了水色,几缕发丝蹭散了糊在耳边,加之喝得半醉,看着倒是又乖又呆。 顾昭悄悄捻了捻手指,只觉得心里也痒了起来。 他蹲下身将瓶盖还给钟妙。 钟妙接过瓶盖正眯着眼试图对准瓶口,就听顾昭说:“师父总说自己只喝醉过一次,我看今天也怕是不轻。” 钟妙不乐意了:“那能一样吗?这个和那些酒是不一样的。” 顾昭听着她开口都有些含糊,知道她已经不大清醒。 钟妙自己为人坦荡,自然也欣赏的是正人君子那一类。顾昭这些年一直努力学着与师父更像一些,听他们赞赏“君子端方”“心性上佳”,但他心里清楚,这是不一样的。 君子会知道进退守礼,他却只想趁人之危靠得更近一些。 顾昭柔软了声音哄道:“是哪里不一样?师父教教我好不好?” 钟妙笑嘻嘻伸手沾了酒液在指尖,炫耀道:“不懂了吧!这可是断肠花所酿酒液,一般人哪怕是沾了一滴也要昏死过去,只有为师能喝这么多!” 顾昭心中一跳。 他压下情绪继续问道:“那师父为什么要喝这种东西?寻常的酒不好喝吗?” “啊呀!还不是和铃他们总是说我!”她醉了的时候抱怨都像是撒娇,“说我喝醉就爱找人麻烦,其实也就是闹了那么一次!只好麻烦楚青给我酿了这个,至少,”她小小打了声嗝,低声道,“至少不会那么爱动。” 顾昭靠得更近了些。 “那一次是什么时候?师父能告诉我么?” 他也压低了声音,低得像在诱哄。 是什么时候呢? 钟妙仰望着星辰,旧日的火光在她眼中燃烧。 那是她年少时的一桩旧事。 钟妙少年成名自负天才,性情狂傲刚直,向来不屑与人做表面情谊,遇上喜欢的就上前交往,遇到看不惯的直接拔剑就干。 不少人看她不惯,但钟妙出了名的能打,因此只把这些人当作蚊虫一般驱赶,从不放在心上。 直到那一次。 直到那一日。 她意外救了个孩子。 很小的一个孩子,缩在她怀中发抖。 几个小宗族弟子抓个凡人孩子取乐,这种事每日都在中州大陆发生,只是正巧叫钟妙撞见。 她不懂什么仙凡有别,强行抢了将人带走。 钟妙当时并不通医术,加之剑修向来穷得过分,她自己受了伤从来都是硬抗,哪里会有能给凡人用的药。 她去得又太迟,那孩子已经被吊得太久,就算钟妙想方设法向她体内输入灵气,也只能勉强延缓溃烂的速度。 钟妙第一次学会与人说软话,但已经太迟了。 她抱着那个孩子像是抱着一团将要熄灭的火焰,在漫长的,仿佛见不到尽头的黑夜中奔跑。 她终于找到一家愿意接治的医馆,但已经太迟了。 等她从力竭的昏迷中醒来,就听人说那孩子无法接受自己截断的双臂,已经跳崖死了。 钟妙喝了个烂醉,一人一剑打上山门将那几个弟子拖出来当众超度。 她从漫长的回忆中浮出,就见小徒弟望着自己不说话。 “脸色怎么这样难看?”钟妙揉揉鼻子又笑了出来,“要不要师父抱抱?” 钟妙勉强直起身,一把将徒弟捞进怀里,用力拍了拍。 “不要害怕,”她说,“不要害怕,因为我在这里。”
第32章 、猫鬼(1) 第二日,钟妙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极妥帖地裹在毯子里。 她昨晚喝得实在有些多,捏着眉心缓了半晌才清醒一些,刚想撑着树桩起身,就觉手下触感不对。 再一回头,顾昭正一脸无辜望着她。 钟妙惊得耳朵都竖了起来。 她刚想胡乱找个借口,又见顾昭一脸欲言又止示意她向下看。 钟妙一低头——自己的尾巴竟不知什么时候也冒了出来,正牢牢缠在顾昭腰上硬将人拽了当靠枕! 死去多年的廉耻心再次跳起来给了她邦邦一拳。 钟妙就是再行事出格也知道作为师父在徒弟面前喝得烂醉是一件极不妥当的事情,更糟糕的是,她的酒品也算不上好。 行走世间这么些年,钟妙习惯了在外人面前端好沉着稳重的少山君架子,就是有什么牢骚也藏在心里,喝完酒就忘了。 可一旦喝醉,这些平日里积攒的废话那叫一个汹涌而出。 她往日都会设好静音结界,但…… 钟妙仔细看了眼徒弟的神情,实在猜不出自己昨天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直接开口问只会更尴尬,一时间心里猫抓似得难受。 若说顾昭这么多年有什么做得比修行更专心,那就是揣测钟妙的心情。 顾昭心知自己师父极好面子,再不顺毛安抚怕是要炸,当即开口道:“师父下次可不要再喝这么些了,昨日您一声不吭直接醉倒,把我吓得不轻。” 钟妙心中暗喜:“我就直接睡了?” 顾昭神色忧虑:“是,您直接睡过去了,我喊了您几句也没回应,险些传讯给陆坊主……” 钟妙的耳朵又竖了起来。 “但我想着夜深打扰陆坊主实在有些不妥当,就守着师父,好在没什么大碍。” 钟妙耳背炸起的毛又缓缓服帖下来。 她干笑两声:“你做得很是妥当!乖徒,为师忽然想起还有一桩事要做,先走一步!” 顾昭刚一点头,就见钟妙噌地蹿起来跳上剑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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