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什么都是不合适的, 除非能够一次性让以撒彻底断绝了这个心思。 以撒摇了摇头, 表露出不想要再继续这个话题的神情。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正值清晨, 密林中带着水汽的日轮光芒透过阴翳倾泻下来, 冲淡了些许形貌可怖植被的怪异。 在一天之前, 殷棠从诺克密林同样的位置出发启程。心里想着等到小煤炭考完最终的试炼环节, 就去跟艾伯纳请假, 趁着其他人都在上课的时候带他痛快出去玩一场。 她很少回忆往昔,而在魔女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中,大多数有关于“快乐”这个词的感官皆来源于自由的反叛。 殷棠可能记不得咒语课书本上第一章 的内容, 但她一直都记得, 当年数次迎着早课钟声奔跑在无垠旷野之上的肆意呼吸。那是她为数不多的能够获取“绝对自由”的瞬间, 在……那座仿佛永远暗无天日的逼仄压抑魔塔之外。 在她也成为了收养者之后, 她一直在尽可能地将从前自己无法体会到的东西尽数赋予她的孩子。她想让以撒也能够拥有自由选择的权力,得以恣肆无拘地奔跑在日轮之下。 可才只不过一天而已,提前准备好的游园门票躺在口袋中, 已是两张废纸。 一夜之间, 物是人非。 “……” 殷棠指尖垂下,正好能够隔着长袍触到口袋中皱巴巴的门票。 她心里暗骂自己一声什么时候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抬手捋了把脸, 将情绪整理到平常的状态。 “那就,当你默认了?” 她掀起眼皮望了眼沉默不语的深渊族,接着说了下去。 “我会继续供应你上学日常等一系列的开销,只是现在身份不同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可以把我当做是什么见鬼的慈善机构的资助人之类的。一切等你从学院毕业再说,现在的话,还是学业为主吧。” “这个处理方式你觉得怎么样?也不是说赶你走吧,其实一切都还跟以前差不多的,只不过……只不过,不再是收养者与‘养女’的关系罢了。” “……” 以撒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长久地沉默在原地,唯独一双蒙上阴翳的金瞳似是有万般言语,沁着复杂到极致的思绪朝魔女望去。 殷棠移开视线。 “我……” 突然间,密林深处一道嗓音的传来打破此刻凝重的氛围。 “回来啦?你不回家搁这儿干哈玩意呢?” 一头染着张扬红色的短发刺猬头男人打着哈欠大步从沼泽深处走来,眼角处的细纹沾满风霜,一道狰狞疤痕贯穿半张粗粝的面部。 他上半身着造型诡异的亮闪闪流苏短衫,下身则是同样鲜艳色系的长裤。引人注目的是两条裤管以及腰带位置尽数被密密麻麻的宝石镶嵌堆满,使得他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只开屏的珠宝柜。 “你家崽子呢,没一块儿回来啊,那你帮我知会一声他托我办滴事都已经妥妥的了嗷!” 殷棠蓦地抬眉,转身望向算算时间应该是刚结束夏蛰期的波克恶龙。“他托你办事?什么事情,我怎么从来不知道?” “呃……” 波克恶龙人形的大叔面庞上多了一丝说漏嘴的懊悔神情。顶着魔女压迫过来的目光,他挠挠头本来只是想要单纯转移话题,视线在触及到魔女身边站立着的高大男人时猛地瞪大眼睛。 “不是,这你相好啊?咋都带到家里来了捏,你就不怕你家崽突然回家瞅见了?嗐,要不我把我那地贡献出来给你俩办事呗,你也晓得以撒那孩子本来就轴了吧唧的,这要是一个不小心给撞见了咋整啊,不还得你哄吗?” 波克恶龙一边打量着深渊族裸露在外的肌肉纹理,一边啧啧称奇。 “不过也是哈,棠啊你也单了那么久了,找个靠谱滴过日子也好。啧小伙长滴可真俊呢,也就比你叔年轻的时候差一点吧!” 以撒收敛起眼瞳中的晦涩,下一秒竟然也顺着他话头道,“叔叔好。” 殷棠:“……” “你别扯这些有的没的,你那点破事我都替你记着呢。”她额间青筋跳了跳,朝对面顿时露出心虚神情的波克恶龙这样道。说着,转向另一个更加不让人省心的深渊族。 “还有你,叔什么叔啊,你怎么不跟你‘叔’自我介绍一下呢,啊?是不敢了吗?” 以撒似是有些委屈地望了她一眼,还没开口,那一头不甘示弱的红色刺猬头男人率先道。 “啧,棠啊,你这脾气也该改改了。这谈对象可不兴持靓行凶那一套嗷,两个人之间讲究一个互相包容嘛,你老凶人家一次两次还好忍,但那人都是有脾气的么,之后你俩可咋整呢?” “没关系的叔,”以撒从善如流。“只要她愿意跟我说话,对我来说这根本不能算是‘忍耐’,而是欣喜的恩赐。” “啊……” 你瞅瞅你。 波克恶龙头一次觉得无言以对,只好以控诉似的目光投向魔女,示意着将人好好的小伙子洗脑成什么样了都。 殷棠被这两个人形身高均超过一米九的结实大汉夹在中间,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一堆屁话,忍耐度早就已经濒临极限。她先是瞪了波克恶龙一眼,又望向虽然气势极具压迫但总给她一种流泪猫猫头错觉的以撒,彻底泄气。 “行,看来这里是已经容不下我了。” 她一手一个推开挡路的身型,将两人抛在身后,大步朝耸立歪斜的魔塔走去。“你俩就在这里好好‘叙叙’吧,我现在头疼欲裂,再待下去怕忍不住大开杀戒。” “你咋地啦?”波克恶龙挠挠头刚想要继续询问,后一秒被身前站立的深渊族男人拦下。 “她酒刚醒,一个晚上没睡了,让她好好休息吧。” “你……” 波克恶龙终于从眼前人那过于熟稔亲密的语气中察觉到异样,他转动着视线,终于仔细打量起以撒那从开始就觉得熟悉的样貌特征。 “叔。”深渊族男人语气平静地喊道,一如先前那个突然出现在密林深坑之下的少年。 ——“你已经找到控制化形的方法了,是吗?” …… 十几年来,殷棠第一次失眠。 魔塔的卧室内,黑发魔女无声在拉紧了厚重窗帘的昏暗房间内瞪着天花板,已经数到了老房子屋顶上的第一千两百四十一条纹理。 她曾经跟碧海住宿舍的时候,无数次被对方说过心大到一种正常人无法想象的程度。 那个时候她们刚结束了一次围猎实践训练,那也是绝大多数魔法师学徒们第一次用自己的咒语杀生。当那个极度与人类身体相似的高大魔兽满是鲜血倒在地上的时候,连艾伯纳都不禁转身干呕,连着做了几天的血腥噩梦。 他们神情恍惚地回到宿舍,洗干净了全身的血污,但总感觉手上温热的血液触感依旧若有若无地存在。彼时尚且年轻的碧海终于在无数次捻手指之后敲开了殷棠卧室的门,试图与之进行一场互相安慰鼓励式的姐妹夜谈。 然而当她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却是仰面睡得比谁都香的黑发魔女。魔女嘴唇微动着咂了咂,似是在吐露难得的心声。 碧海抱着最后希望弯腰凑近她唇边,下一秒听见殷棠在说: “唔,不得劲……下次试炼多整点美人,谢谢。” 碧海:“……” 由此可见,殷棠是一个无论在哪都能睡得很香的人,睡眠质量尤为显著。这大概也跟她早年长期被关黑屋无事可做所以只能睡觉有那么点关系。 总而言之,在一个理应大家都在睡回笼觉的美好清晨,魔女瞪着两天两夜没合眼的红血丝,失眠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半晌后她突然一个翻身而起,大声在床铺上骂起人来,吓得本来见她回家而高兴爬过来迎接的魔花一个哆嗦,不满地拿藤蔓抽了抽地板。 “怎么就他妈的变成了男人啊我日?!!!” 殷棠五官狰狞地用拳头垂床板。 自从在医疗室得知了这一噩耗之后,她还没来得及完全接受,就又震惊得知了以撒对自己抱有的不应该发生的感情。一系列的噩耗一股脑地砸下来,到后面她甚至因为还要顾及到以撒的心情而不得不忍耐,直到现在为止。 “……” 魔女顶着一头疯子般的乱糟糟黑发坐在床上,骂到口干舌燥之后终于停下来,无声瞪着几分钟前被花关上的门板。 一直蹲在角落中的魔花见动静止歇,藤蔓先是试探性地伸过来一截,扯着魔女睡衣衣摆晃了晃后发现并无什么后果,于是瞬间像颗小炮弹似的砸进殷棠怀中。 它开始疯狂试图将殷棠从床上拉下去。 “……怎么了?” 魔花用一根藤蔓指了指窗外,又抖着花盘将之横向扯出一个形状,接着继续疯狂扯她的衣摆。 “慢点慢点,我看看……呃,陌生.男人,红发.龙.变形?你是说以撒跟老波吗?”殷棠眯着眼睛尽量试图还原花的肢体语言,下一秒就见扯着自己的藤蔓疯了似的拉扯起来,又不停对着窗外比划。 她按了按持续性作痛的脑袋,叹了口气后认命般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隔壁房间一把拉开厚重窗帘。
第40章 40.你向下坠落 魔塔的东南方位脚下, 一只巨大裹挟暗色剧毒鳞片的魔龙引颈发出嘶鸣。 按道理来说这样程度的嘶吼足以使得方圆百里的生物都为之一振,而此刻殷棠身处的位置,却全然听不见一丝一毫的动静。 小屁孩隔音咒语学得还挺好的。 她心下暗道,忍不住抱着手臂等着看以撒跟老波到底有什么事是要瞒着她偷偷密谋的。 下一秒, 她眼睁睁看着那只巨龙突然开始疯狂甩动长脖, 密密麻麻的暗色龙鳞覆盖着蔓延, 直至那一片的位置竟是浮现出一层层繁复未明的咒文。 魔女脸上的随意神情顿时收敛了, 凝眉望向那一片被强大隔离屏障围起来的场地。 恶龙坚硬鳞片包裹的面部之下, 似是隐隐透露出扭曲痛苦的神色。周身刻印的铭文有生命般遍布, 直至爬满了整具庞大到惊人的身躯。 老波有危险! 殷棠一边费力去够被自己甩到床底下的法杖, 手腕撑着径直翻身从高层跃了下去。她以魔塔边高耸的干枯扭曲树干作为踏板,借力凌空跃起,直直降落在巨大魔龙的身边。 “坚持一下。” 魔女掏出卧室里已经有些年头了也不知道有没有过期的符纸, 三下五除二地贴满了巨龙的侧背面。这时她突然听见有人在焦急喊自己的名字, 还没等回头看去, 只见波克恶龙身上的未知铭文竟是更加扭动鲜活, 仿佛要从皮下翻涌出来似的。 “小心!” 急促嗓音响彻在自己耳畔,下一秒殷棠只觉腰间一紧,伴随着一阵再熟悉不过的翕动黏腻声响, 她脚尖腾空被带离原来塌落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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