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样堪称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中,本来快要恶化的茹茹却突然冷静下来。 棕黑色眼睛的姑娘一眨不眨地望着镇长被魇鬼吞噬,那因为长生丹药而永驻年华的光滑面皮被绞杀扭曲,一片一片地剥离下来。 “是啊,我的仇已经报了,没必要再为了这种人变成怪物。” 茹茹低声喃喃道。 ——“怪物?你本来不就是怪物吗,你,还有那个蝶兰,你们不统统都是怪物吗哈哈哈哈哈……” 而就在这时,已经被魇鬼吞噬大半的镇长突然癫狂地大笑起来。 叙燃意识到什么,原本即将走出暗道的脚步顿了顿。 “……什么?什么、意思?” 茹茹的魂体僵硬在原地,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你仔细想想,陶英茹。” 叙燃从怀中掏出榴/弹/枪,直接一弹轰碎了密道尽头的安全门,将大半甬道内部暴露在晴日雨中。 在碎石齑粉的轰然塌落中,她唯恐惊扰了什么人似的,轻声说道:“你还记得,之前的问神仪式上,你跟我说得那个故事吗?” 一群人被困火油矿井,即将死亡的瞬间,他们举行了问神仪式,与大仙做了交易。 叙燃缓声、但一字一句道:“你们那群人中,确实是有一个人与山神觉交易,让所有人都能够活着出去。” ——“是蝶兰啊。” “你以为蝶兰没有进行问神,你以为自己能够活着是因为山神动了恻隐之心,可实际上,神祇哪里有心呢?一切交易都是要付出代价的,蝶兰最后不是病死的,她永远死在了那个矿井里,因为她用生命做了交易让你活着出去。” “你无法接受事实,于是被救上来之后,你固执认为蝶兰还活着,你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扮演她,成为了‘蝶兰’。这样的执念彻底篡改了你的记忆,导致在死后,你的魂体也依旧是这样认为的。可事情在很多时候就早有预料了。” 凡是妄图窥探未来之人,凡是与“神”有染者,必将付出代价。 ——所有人,不、得、善、终。 “……” “你知道吗,我曾经问过姬……问过我一个朋友。他说,虽然概率小到几乎为零,但是每过几年总有这么几个幸运儿,能够在‘下面’转世轮回。” 叙燃站定在坍塌甬道的尽头,身边飘着死去多年姑娘的魂体,望向正捧着一袋鱼骂骂咧咧的狐狸,跟另一名面露惊讶的女修。 青萝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面部沾满血与尘灰,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健康,热忱,有野心,也会耍小聪明,偶尔被前路的小情小爱耽搁,但总能收拾好自身继续前行。 她与这条路上的大多数女修没什么区别,她们曾经是被献祭的新娘,但现在,是从奈河桥上走过一轮而活下来的战士。 陶英茹深深地望向眼前面露惊讶的女修。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青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犹豫半晌后伸出手去,“……你还好吗?” 她曾经是娇贵家养的蝴蝶兰。 她如今是攀生在崖壁上的青翠藤萝。 “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 陶英茹嘴角上扬着,眼泪一股脑地往下流,又被尽数抹去,不至于模糊了眼前女修的面容。 “真好,真好啊……” 青萝有些不解地看向流泪的棕黑色眼瞳姑娘,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奇异的饱胀感,虽然疑惑,但情不自禁地感其之悲、为其而喜。 就像是在那一天,青萝毫不犹豫地推开了被“新娘”注视着的姑娘,以自身代替之。 也像是那一天,棕黑色眼睛的姑娘面对神祇,亦义无反顾地说出了“让蝶兰活下去”的愿望。 “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叙燃几个点射将暗道的洞口轰得更大了些,头也不回地朝边上的白星问道。 后者收回视线,目光落在即将冲破而出的魇鬼上:“我开始以为,整场山海秘境的孕生是因为山神‘觉’的执念,搭上青萝这条线只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而直到后来我才知道,秘境是因为陶英茹而存在的。” …… 百年前,归墟市临近少皓峰的一所城镇中,一名干部从镇子赖以生存的资源“火油”中,提取出一种能量,用以研发名为“长生”的丹药。 没人知道最初的丹子秘方是谁给他的,也不知道这种丹方是否危险,总之,长生的秘密被牢牢把守在几个干部手中,从未向外透露过。 那时候,因为与少皓峰接壤,镇子常年经受山崩、地震、火山爆发等自然灾害,修士们苦受其扰。 于是最初的掌权者想到了办法,每过五年,就会从镇子上选出一名“新娘”,向山神献为人祭,以祈求觉的庇佑。 精怪化形的大仙能够从邪恶人祭中获得力量,所以也乐得象征性地给他们一点回报。 只是逐渐的,山神觉开始感到厌烦。 干部们自以为秘密的长生秘方尽数暴露在神祇的眼皮底下,祂为这些堪称胆大包天的修士们而惊讶。毕竟就算是名义上的“神”,祂也无法做到真正的“长生”,而这些甚至都没有在升天榜占得一席之位的普通修士们,竟然妄想掌控长生。 山神觉知道,这丹方虽然能够一定程度上阻止他们身体的老化,但是其中的副作用却是难以忍受的。 于是在每次的祭祀典礼上,祂故意放出自己的一部分力量,掺杂进那些干部们的身体里。神祇的力量就像是某种毒品,在上瘾时轻松摧毁人的理智,看着他们因为对长生的渴求而欣喜若狂,但是一旦药效过了,他们又会变得像条狗一样在地上狂躁地乱爬,对自己重新老化的皮肤撕咬挠抓。 就这样,时间推进到十几年前,一队上山开采火油的队伍因为山体突然塌方,而被困在了自燃起来的矿洞中。 当时,年仅14岁的陶英茹及时用能力转移了大半自燃的火油,才为苟延残喘的队伍争取了一点活下去的时间。 在他们走投无路进行问神仪式的时候,觉从漫长的睡眠中醒过来,饶有兴致地看着这群绝望的人。 出乎意料的,看着最虚弱的蝶兰,竟然是第一个问神并且向祂提出愿望的人。 她说得第一句话便是“我承担问神仪式的所有后果,让茹茹活下去。” 其他修士许的多是让自己活下去,而后面,就算他们真的活下来也因此而付出惨痛的代价,不得善终。 只有蝶兰是这样说的。 觉不禁回头去看另一个正紧闭双眼的姑娘,祂感到有些好奇。 出于某些恶劣心态,祂这样对蝶兰道:“这样吧,如果接下来你的愿望对象许的愿望和你的一样,我就让她活。但是如果,她许的是要自己活下来,我就让你们一起死在这里。” 蝶兰怔了一瞬,突然,她那张久病虚弱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意,灼目得惊人。 “就是因为知道茹茹会这么做,我才第一个向您许愿的。” “……” 后来的后来,山神觉时常会回忆起那一天,祂想起蝶兰的那个笑容,又想起拥有一双棕黑色眼瞳的姑娘,果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同伴预想中的那条路。 她也顺势活下去了。只是因为吸入过量有害气体,陶英茹的记忆出现了断层,她无法接受蝶兰的死,所以一直固执认为对方还活着。 觉也遵守着那个愿望。 本来,因为好友的主动牺牲,陶英茹是不会因为面神后遗症而惨死的。只是那时候自傲的山神并没有听取她的警告,觉不认为这几个弱小的修士有能力威胁到自己,精怪化形的大仙到底低估了人性对长生的渴望。 以镇长为首的几个干部,他们发现了山神的力量,并为此计划了一个漫长而恐怖的阴谋。在一次又一次的祭典干涉下,一举将大仙拉下了神坛。 为了控制住自大的山神,他们重新改装了神庙,将神的两条腿尽数砍断,割下祂的舌头,并将其禁锢在人形的神像之中。 每一轮的祭典依旧没有结束,甚至选出的新娘人数比往年都要多得多。因为他们需要人祭的力量来确保山神一直活着,活着被他们榨取炼丹的力量。 新娘的数量一届比一届多,镇子上的居民苦不堪言,到了后来,没人再愿意“无私”奉献出自家的孩子来换取镇子平安。每到这个时候,家家户户房门紧闭,街道上无人走动。 几个干部们为此发了一通火,但是又贪心地不愿意放弃形象,想要维持一个虚伪的伪善作态。 这个时候,一只伥鬼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为了更方便蛊惑行骗,伥鬼吃下了讹兽的肉,然后在夜间敲开一扇扇门,带走了一个又一个的“新娘”。 陶英茹便是在一天夜里被带走的。当然,在她被自己修改过的记忆中,被带走的人是“蝶兰”,而自己因为不愿看到蝶兰惨死而主动代替其身份。 被带走的新娘们一个又一个的惨死,在最后的一天夜里,陶英茹在被禁锢的房间中,恍惚间看见了山神觉的影子。 觉对她说,很后悔那天在矿洞下没有听她的警告,也后悔,没有完成蝶兰最后的愿望。 大仙不是来帮她逃出去的,祂甚至自己都被人打断腿,像条狗一样在神庙的地上爬行。那只是山神一道虚弱的意识分/身,勉强过来最后看她一眼罢了。 陶英茹沉默了很久,然后道,你想逃出去吗? 她说,我要逃出去。 于是,在满屋子头发虯结律动中,新娘踹碎了窗户,奔跑在诡物弥漫的长夜里。 在那天晚上,陶英茹一共使用了整整十八次空间跳跃,最终,在山神虚影沉默的注视下,被无数双手按着身体溺死在了河流中。 …… “所以你觉得,陶英茹的执念是什么?” 白星跟着一起抬头,看向嘶鸣着冲破了黑暗的甬道,由无数新娘冤魂化成的魇鬼正在中央广场上大肆屠杀。 他道:“原本青萝是不会出现在秘境里的,是我设计让她进来,为的就是这时候。” 叙燃却道:“青萝只是一个关键,但是由陶英茹而起的整场秘境,不单单只是因为‘蝶兰’。” 佛修突然弯腰从储备空间中一桶一桶地往外掏东西,白星定睛一看,嗅见从那桶装油里传出的奇诡气味。 “我从开始就说过。” 叙燃拎着油桶沿着中央广场开始一路洒,最后将空桶与剩下的杂物直直抛到了那间尽头的神庙里。 极为特殊的火油一接触到空气,竟然自发开始燃烧起来。 “新娘这个词从一开始代表的就是反抗。陶英茹也好,蝶兰也好,现在的青萝也好……乃至山神觉、乃至杂毛狐狸,还有这些镇民们。” ——“反抗,永远不要停止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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