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政使听了像没听见,面色丝毫不变,提了提袖子慢慢悠悠坐下,笑道:“王爷天潢贵胄,在中南那么大的封地,若还叫苦,咱们这天底下九成九的老百姓就别活了…” 中南王本来已经想借话茬探探大公子的口风,这仙人似的大侄儿的心思他实在看不透,可谁想话没说到一半这姓晏的老厮就过来,直接把他的话带跑,他几次想把话题转回去,都被他轻描淡写四两拨千斤地弄走。 中南王:“!!!” 黄大监看着布政使把中南王绕得团团转,最后竟是东拉西拽硬拉人家去和詹老太师喝酒,忍不住偷笑,对大公子笑道:“公子瞧瞧,这种事还得晏大人出马,真是谁也拦不住晏大人的三杯温场酒,哈哈哈…” 黄大监本是讨巧说笑,却未见大公子露出笑意。 大公子端坐在那里,眉目清浅、不动静泰,目光淡淡垂落在面前的桌案,显出一种冷淡的凉意。 黄大监脸上笑容一凝,一时都没敢再开口,心头惴惴,不知公子为何像是…不虞? 公子举着茶杯慢慢喝,片刻,晏大人一屁股坐回来,喝了十几杯酒,广袖流衫,衣领松散,露出的脖子和面庞都敷上一层微熏的晕红,乍一看是个风流酒鬼,再细看却分明眼神清明、气定神闲,一派说不出的气度。 晏大人爽快倒茶喝了一大口,才转而拱手向公子笑道:“公子,您的心意如何?是想帮这中南王一把,还是不想再见他,臣自替公子把他打发回去。” 公子慢慢喝着茶,直到把杯中茶喝尽,才看向晏大人,突然说:“君未受我恩惠,却倾力佐我多年,可有何求?” 晏大人微怔,才笑道:“公子为国朝正统,臣仰慕公子德行,甘愿为公子效犬马之劳,臣这一生时运不错,功名利禄、名酒美人样样不缺,再无有所求。” “你合该有所求。”公子却道,他的语气平定,只是声音轻静得莫名有些吓人:“你有所求,我才可以给你,你无所求,是求我最贵重的宝物,我给你不得。” “——” 晏大人唇边笑意凝住,神色微微骤变。 “…”旁边黄大监脸色大变,刹时惊疑惊骇至极,往左右看去,瑟瑟不敢言。 裴玉卿没再说什么。 他并不是一个会疾言厉色痛骂人的人。 他的面容平静、眉宇不动,好像淡泊如初,可裴玉卿清晰意识到自己心胸中像燃烧着一股气,那是他从不曾有过的感受,他知道,那大概就是怒火。 他从小就生得比别人清冷淡漠,常人浓烈的情感对他像永远隔着一层镜子,他明明在日益忘情,可他却分明感到怒意,难以形容的清晰的怒意。 他能责怪那孩子什么呢,她是个才成人形的小妖,一个不懂事的少女,花心浪荡、满嘴谎话,遮掩不住兽性的天真蛮横,那些不过脑的甜言蜜语、兴头上来的山盟海誓,她懂什么事呢,他又怎么能去和她计较。 沉毅英武的摄政王与她有前世姻缘、求他成全,他这风流倜傥的重臣与她有不知所来的旧交情,半真半假着意纵容她暗地里往来。 他能做什么、他能想什么,他又该想什么,他从来喜好清净、沉静自持,他是个有德行的人、一个自矜持重的人,他应该一如往常的不喜不怒、心平气定,把话一一与她说清楚,放她离开,随她去与摄政王再续前缘、还是任她扭头再去换个喜欢的男人纠缠玩弄,那是她的事,他不再过问,也不去管她 ——他不是她的玩具,他有他的持重与体统,不可任她欺骗戏弄、更不会由着她肆无忌惮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应该这么做。 这是符合任何高尚道德的道理,一个端方持守的君子、一个自矜自重维护自己操守与尊严的人,他都理应该、必当应该这么做。 可他至今没有这么做。 他甚至根本不想这么做。 裴玉卿忽而觉得可笑,感到一种彻底的荒唐。 他低头看见杯中茶水倒映着自己的面容,这一张被所有人争相称赞仁德典雅的面孔,看在他眼中,却渐渐陌生,仿佛被水纹扭曲,变成一副该让人害怕的模样。 裴玉卿,你在想什么,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他问自己。 裴玉卿,你自持了半辈子,难道要做一个不仁不正不德不义的人吗? 中南王喝得满头大汗,被灌了一圈酒,醉醺醺终于能坐回来,昏醉中还记得一点自己前来的目的,连忙拍手叫出他的好女儿。 典雅的瑟声响起,曼曼袅袅,仿佛隐有禅韵。 舞姬们屈身退到旁边,屏风被宫人移开,露出里面花鸟大檀木背屏前弹瑟的年轻女子,女子二八年华,容貌清雅,神容端柔,一身春叶青色的裙袍,秀美发丝不饰半支珠钗,素手拨瑟,瑟声幽幽如禅如泣。 任何人见了,都要赞好一位仙子。 满座宾客皆赞然,只有主位处,一片安静无声。 布政使沉默无言,总管大监坐立不安,公子静静坐在最高的席位,垂眼望着茶杯的水,像一尊浇灌了金身的菩萨。 周围部将臣僚众人心惊胆战,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半死般的寂静。 中南王已被灌得半醉,丝毫没注意到怪异凝固的气氛,听远处宾客的赞叹,还觉志得意满,竟扭头就向大公子大肆吹嘘道:“大公子,大公子看我这义女儿可好,这是我夫人的养女,小字茹儿,是个绝顶貌美的好丫头,茹儿天生慧根,从小被送去佛寺修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黄大监惊心觑一眼公子淡漠的侧脸,不得不强笑着开了口,想敷衍过中南王:“茹小姐才艺不凡,自然是好——” “好就好啊!”中南王大喜,醉得猛一拍大腿,口不择言喊笑道:“我这义女儿仰慕大公子多年,学得一手好瑟艺,就是为了与大公子琴瑟和鸣,如今也不求什么,只愿在大公子身边侍候,做些端茶倒水研墨添香的琐事、为大公子解忧——” “嘭!” 大门被一脚踹开。 茹姑娘被吓得惊呼一声,潺潺曲声一下断开,仿佛一个粗蛮野汉来焚琴煮鹤,好不粗鲁唐突。 正沉浸在瑟声的众宾震惊抬头,就见门口少年将军踉跄着被推开,一个身穿艳色裙衫的少女像头莽横的小兽冲进来。 “裴哥哥!” “好公子!” “好相公!好哥哥——有这种吃宴的好事,怎么不叫我啊?!” 少女胡说八道大呼小叫的声音,像枝头的鸟儿,叽叽喳喳地蹦跳。 她一身红裙,乌鬓星眸,月牙一样的弯眉,半边脸的绷带松松散开,露出雪一样的脸庞,唇瓣像初春最鲜嫩的新花,是世上没有任何胭脂能点染的娇丽色泽。 所有人都呆住。 “咔嚓。” 茶杯猛地被掷在地上,汝窑的白瓷四分五裂,茶水飞溅,瞬间浸湿了厚绒绣牡丹的地毯。 所有宾客目光下意识循声转去,看见主位上大公子如霜沉雪的脸庞,他的目光像沉年的潭,缓缓噙出寒意,低目垂视而来。 “——” “!”所有人悚然惊醒。
第五十四章 不愿意。 千算万算, 没有算到意外情况。 珠珠宣示主权的大动作就是一个中道崩殂。 原因说起来有点不要脸,就是因为她太好看了,出来时候太激动,绷带没系紧, 跑着跑着就把绷带跑散了。 被带去隔壁屋换衣服的时候, 珠珠终于知道刚才在门口杜赞瞪大眼睛是想和她说什么了。 “就跟你说了不好急的。”符玉很无奈, 刚才它叫她不要急,她根本不停, 全当耳旁风, 仍然一股脑风风火火就往里冲,符玉说:“裴公子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他是一个端方的君子,不会变心的。” “他是不会变心的人, 但问题是他也没对我动心啊。”珠珠不高兴地一屁股在春凳坐下, 理直气壮说:“他要是对我动了心, 我现在早涅槃了, 还用得着这样担惊受怕防东防西嘛。” “…”符玉在心里默默吐槽,谁家能有你这样的“担惊受怕”,在人家宴席上二话不说横冲直撞冲进去? 人家裴公子是脾气实在好,才没黑脸、也没有半句埋怨斥责,只叫人把她带来这隔壁换衣服, 但凡换个人在这种大事大场合被这么下颜面, 怎么不得大发雷霆。 珠珠也知道她这确实有点过分了,也就裴公子脾气好, 要是衡道子那样的, 她不得当场被骂到狗血喷头?! 她咳了咳, 才有点心虚道:“好吧…我是有点心急…我、我这不是有点慌嘛。” “你没发现漂亮老婆最近对我态度好奇怪。”小王八鸟悄咪说:“应该不是我的错觉吧, 真的好奇怪。” “我总觉得他最近不高兴,好像生气了。”小鸟沉思:“可我怎么会惹怒他呢,我最近明明没干什么坏事。” 符玉:“真的没有吗?” 小鸟:“…” 小鸟:“……” “小药丸不也没吃下去嘛!”小鸟恼羞成怒,强词夺理叽喳:“没干成的坏事能叫坏事嘛!有必要那么斤斤计较嘛?!” 哇,好不讲理的小鸟哦。 符玉瞥她一眼,说:“你和我这里闹有什么用,去和裴公子说,看他愿不愿意原谅你。” 珠珠:“……”可恶!翘气! 裴公子走进屋里来的时候,因为符玉没有好好哄她,小心眼的小鸟还坐在凳子上忿忿不平。 裴公子走进来,跟着进来的宫人侍女立刻着手收拾她的东西,刚才她用过的茶杯餐具和换下来的衣服收拾都被带走,一件也不会留下。 珠珠看见裴公子、再看见这场面,立刻跳起来:“这、这就要走了吗?我衣服都换好了,绷带也重新绑好了,我难道不应该出去再正式见一次客嘛?” 小鸟挺直小胸脯,疯狂暗示,表示想强调自己主母的地位,不许别人再送漂亮小姐姐过来给老婆献殷勤。 裴公子却像看不懂小鸟的矫揉造作,淡淡道:“走了。” 黄大监心里暗暗抽搐,心想这小祖宗兴冲冲跑来,一下惊座满堂,差点给满屋子宾客惊得露出丑态,公子刚才的脸色就别提了,还开什么宴啊,赶紧把这祖宗送回去是要事。 黄大监连忙过来笑着要哄珠珠,珠珠却不好糊弄,绕过黄大监一溜烟跑到裴玉卿面前,正好挡住他的出路,睁着大眼睛瞪他,无理取闹说:“不许你走,你今天出来看漂亮小姐姐了,居然都不告诉我,你是不是变心了,你是不是不喜欢可爱小鸟了,你快给我解释,不然我就不走,也不许你走。” 这实在是一言不合就撒泼。 可若再去看她,她撅着嘴巴,眼睛乌溜溜地转,亮晶晶的,别提多娇娇神气。 这样的漂亮小鸟但凡谁见了不心软,可唯有裴公子还能像个铁石心肠的玉人,垂眼看她一瞥,便淡淡道:“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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