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楼侯看着修烨仙君离开,对珠珠叹气:“小少君啊,您此举莫不真欲与太上离心离德?” “太上既为太上,镇坐神州数万年,魔君年轻,固然一时气焰高涨,也难以动摇神州大局。”他说:“您实不该再惹怒太上。” 珠珠掀起一点眼皮看他。 “我已经惹怒他很多次了。”珠珠摊开手,有点顽劣地笑道:“哪里还差这一件呢。” 南楼侯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过于桀骜任性的小怪物,头疼说:“小少君…” “少说那些不中听的废话。”珠珠翻白眼:“要么来吃我的喜酒,要么滚蛋。” 南楼侯望了望她,半响终于摇头,叹笑道:“唉,少君送的喜帖,谁能不接下来呢。” 珠珠就遥遥把帖子扔给他一张。 南楼侯接住帖子,看着上面大红的喜字,突然道:“小少君,纵使裴公子与您无缘,您也不必伤心,您如此年轻,有万丈前途,世上从不缺美人,于您而言,皆可招之来挥之去,又何必拘泥于一段情爱。” 珠珠本来已经转身走了,走着走着,终于还是回头,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是个有大出息的人。” “那我该挺让你们失望的。”她说:“因为我其实可没出息的,你知道吗,我曾经一直觉得最快乐的事就是守着我的一亩三分地、老婆孩子热炕头。” “但是你瞧,我就算这么说出来,你们也谁都不会信。” 少女满脸笑嘻嘻,分辨不出真假:“所以我就不再说了。” 并且,如你们所愿。 不等南楼侯惊愕说什么,她已经哼着小曲蹦蹦跳跳跑走了。 珠珠再回到后院屋中,裴玉卿已经不在了。 旁边宫人解释道:“外面突然送来一封急报,公子出城去了,叫奴婢们告知夫人一声,傍晚就回来。” 珠珠嗯了一声,坐回桌边,看着婚服已经被绣上祥云和几只小鸟。 她再拿起红盖头,上面多了几朵秀气的小金花,边角两行没绣完的小字“珠珠”“玉”,“卿”字只绣了半边笔画。 珠珠拿起来摆弄,看了又看,不由翘起唇角。 · 裴玉卿正在绣盖头上的字,“卿”字刚绣了一半,就收到一封密信,竟是来自摄政王。 他蹙起眉,沉吟片刻,到底还是准备应约去看一看。 他带上黄大监和杜赞,点了兵马,骑马到了城外十里外的一座凉亭。 四周未见埋伏的兵马,有些荒败的凉亭中遥遥立着一个男人,背对他而站,身型极巍峨挺拔。 裴玉卿走进凉亭,步子轻缓。 男人闻声转过身来,气度威严,体型却明显清癯了许多,胸口隐约渗出血痕,眉目间显露出一种极疲惫而愤怒的情态。 他看着自己,气魄深沉、仪伟不凡,可眼底分明深藏着一种忍耐复杂的怒火、甚至隐约杀意,裴玉卿觉得摄政王有些奇怪,竟仿佛像变了个人。 裴玉卿微不可察蹙起眉,淡淡道:“王爷有话想说。” 男人久久看着他不作声,半响终于开了口,声音低沉压抑着极深的怒意,却道:“梵主,她如今是疯了魔,恨我恨得厉害,我说什么话她只与我逆反着干,如今神州动乱,我再留不得,等你醒来,与她说清,劳烦你把她送回来南域。” 裴玉卿怔住,只觉荒唐。 这人是在发什么癔症?! 裴玉卿正要开口,对面的男人忽然抬手一掌拍来,重重拍在他眉心。 “公子——” 裴玉卿脑中瞬间如花火爆裂,无数光影斑驳划过。 他眉心发烫,有什么彻底破开血肉生长。 那个傍晚裴玉卿没有回来。 饭菜热第二次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珠珠不知何时沉默,坐在桌边久久望着门外。 “公子这是去哪儿了,怎么也不来个信。”阿蚌嘀咕,对珠珠道:“小姐,要不您先吃吧,估计裴公子在外面也吃过了。” 珠珠没有说话,片刻后,突然说:“阿蚌,裴玉卿不是一个会失约的人。” 阿蚌愣住。 “他一直说话算话,说什么,就是什么。”珠珠说:“出事了。” 阿蚌悚然一惊,急道:“是不是今日——是不是太上——” 她想都不想说“我这就叫人去行宫打听消息。”就要往外跑,却被一只手掌紧紧抓住。 “不用了。”阿蚌震惊回过头,却看见小姐前所未有安静沉稳的模样:“哪儿都不用去。” “我就在这里等着。”小姐这么轻轻地、缓缓说:“无论如何,他总要回来的。” 说不出什么缘由,阿蚌突然嗓子无比发涩。 从傍晚、到深夜,再到天边隐约露出一线光芒。 饭菜热了几次已经彻底变了味道,珠珠一直坐在桌边,宫人小心来问是否重做一桌,珠珠摇了摇头。 阿蚌急得来回踱步,终于忍不住追问旁边的内监:“公子到底去哪儿了?”内监都惶惶摇头。 外面传来许多嘈杂声。 阿蚌定神听去,就听见什么“暴毙”“闹乱” 她正要叫人去问,就见几个宫人仓皇跑来,喊道:“不好了不好了!” “摄政王暴毙。”宫人仓皇扑跑进门,惊恐哭喊道:“夫人!外面人都说公子杀了摄政王,城中闹起兵来了!” 阿蚌瞬间惊呆,几乎尖叫:“什么?!” “公子——公子回来了!!” 一直不发一言的少女猛地站起来往外跑。 “夫人!” “夫人——” 珠珠用力往外跑,她跑得太快,所有的宫人侍从都落在身后,她一个人跑到门口,扶着门槛喘气,目光往前望,望见晨霞微曦、一线天色破开黑夜,如一层梵静的圣光,披洒在不远处拾阶而上的青年身后。 珠珠停在那里,看着他向自己走来。 走到门槛前,他终于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向她。 他站在夜与昼的交界,皑皑玉曜,玉神秋骨,他眉心印着一颗正红的“卐”,浅色的眸瞳,像神龛上那尊口吐佛偈的塑像,无喜无悲,垂眼俯望世人。 那双眼瞳落在她身上,他静静望着她,昏光未褪,珠珠看不见他的目光和模样,她只听见,他轻轻地、低低唤她的声音: “苏少君。” 苏少君。 苏少君。 他叫她苏少君。 珠珠看着这静如玉月的青年,忽然很想笑。 她也真地笑出来,她哈哈大笑。 她后退几步背靠住门板,仰起头来,抱着肚子哈哈大笑,笑得眼角渗出湿迹,猖狂大笑得不能自已 ——她的裴公子,那个只属于她的温柔漂亮菩萨 终究没有了。
第六十二章 “珠珠,你以后再也不要痛,你只尽管让别人去痛。” 梵玉卿看着那少女仰头抱着肚子哈哈大笑。 她的眼角渗出湿痕, 可她的眼睛那么亮,破晓的天光倒映在她眼瞳,几乎像漫天的光华都在她眼中。 好半天,她才停下了笑, 她松开肚子, 随手便抹去眼角的水光, 她的动作那么轻快自然,好像抹去的根本不是眼泪, 只是几颗晨起无意蹭上的露珠。 “你好。” 少女的目光终于看向他, 她弯着眉眼,朝着他笑:“梵圣主, 你好。” “……” 梵玉卿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一句“苏少君”出口,一切都不需要再多解释。 梵玉卿望着少女, 还没开口, 少女已经自顾自地转移话题:“衡道子是死了?” “…太上宽博, 以半副残魂助我渡过此劫, 如今已归九重天去。”梵玉卿略是一顿,轻轻道:“太上走时仍十分惦念少君,托付我送少君回南域。” “哦。”她笑着道:“原来是这样啊。” 梵玉卿看着少女明亮的眼眸,心中无比复杂,他想说什么, 却又无从开口。 入世凡间, 大梦一场,却竟生出这一场孽缘… 那些前情仍仿佛历历在目, 但这小小的姑娘, 是北荒年轻的少君、又曾为天尊之妻, 实在…不知怎么说好。 见他含默不语, 少女却先笑道:“衡道子死了,原本那些摄政王的部将是不是在城中闹起事来了?” “是。”梵玉卿终于开口,道:“乱子还没收拾完,我是想起昨夜没回,又忘了叫人与你报信,便先回这一趟,请你安心,我这就再走,今日…”他略作停顿,才轻低道:“约莫不回了。” “我知道了。”少女神色不变,还在笑眯眯道:“府里有我看着,你放心,去做你的事吧。” “你去吧。” 梵玉卿看了看她,微微颔首,转过身离开。 珠珠看着他的背影,青年的背影有如芝玉、似淡如泊。 阳光洒在她眼里,略微刺疼,她眯了眯眼,仰头望去 原来天光已彻底大亮了。 旁边猝然响起呜咽声,阿蚌突然捂着嘴,呜呜地大颗掉眼泪。 “小姐。”她哭得说不出来话,一个劲儿地哭:“小姐…” “哭什么。”珠珠不看她,目光仍然直直望着天空,刺到眼角涩痛也没有移开,懒懒笑道:“我都没有哭,你怎么比我还先哭。” “小姐…” 阿蚌却听得更想哭。 她想哭啊,想说小姐您别喜欢裴公子了,想说小姐您别难过,想说您要是难过、也哭出来吧。 “小姐,咱们走…咱们回北荒去。”阿蚌哭得一抽一抽:“小姐,咱们走,以后咱们关起门来自己过自己的日子…这些人这些破事…咱们都不管了…” “他们爱怎么样怎么样…”阿蚌猝然扬起声音,哇地一声嚎啕:“——咱们再也不管了!再也不要受这些委屈了——” 珠珠终于转过头,看着身边哭得花猫一样的女孩子,突然觉得心里好了很多。 虽然她的爱情总是完蛋,但她从来还有更珍贵需要守护的东西。 她摸了摸阿蚌的头:“傻瓜。” 阿蚌泪眼婆娑抬头,却看见小姐望着前方,竟缓缓笑出来:“哭可以哭,可哭一会儿,就不要再哭了。” “天欲成我,以劫砺我。” “天道对我如此煞费苦心,我怎么能不让它看看我的厉害。”她忽然哈哈一笑:“我一步也不会退,我偏要迎着它走上去,看看最后,究竟鹿死谁手!” 阿蚌呆住,看着小姐蓦然转身,大步往院中走去。 “小姐——” 少女充耳不闻,大步往前,她的背影裙角衣袂翻飞,像凶兽展翅的羽翼,逐渐展露峥嵘悍厉的狰狰之态。 · 城中的战乱用了一夜一日才平息。 梵玉卿暂且收拢下摄政王的部将,又处置了城中的乱象,并一边沉吟后事。 他的劫数半过、魂魄不稳,已隐隐有脱胎回归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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