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道:“莫忘了把她的伤口伪装成刀伤。” 江浸月躬身退下:“属下遵旨。” 鬼姬含笑看了我许久,眼神颇有玩味的意思。她青丝间绾着蛇纹银冠,冠上几只银蝶轻轻颤动。 半晌,鬼姬惊叹道:“妹子,你可真狗啊。” 我应下了:“汪汪汪。” 随后我斜倚在鬼姬肩头,亲昵道:“师姐,谁让她让御史台的来寻我麻烦?我接招而已。” 鬼姬染了玄紫蔻丹的指尖戳了戳我额角:“狠的怕愣的,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你就是不要命的!” 我靠着师姐,恍惚间想起在苗蜀浪荡江湖的时日。那时候,我们都在桀骜轻狂的年纪,一路作天作地、行侠仗义、杀人如麻、出招如雨、出生入死、四海颠簸。 鬼姬是这世上另一个我。 忆及此,我往树下伸手,海东青长啸一声落在我指尖:“当年咱们在蜀中,如何自在逍遥;眼下却要一起沦为朝廷鹰犬,师姐,你恨吗?” 鬼姬正在整理她的□□,戴上这个面具,形如耄耋之翁;戴上那个面具,形如豆蔻少女——形形色色。 最终,她将所有面具取下来,露出她本来的面孔,嗓音声音妩媚而恐怖:“我们生来肮脏,像蛇蝎一样,带着剧毒在体内。我们的使命是啃噬这中原江山,撕裂这苟延残喘的末代王朝!恨?这是我的命,我早已不恨命了。” 我安心地垂下眸子:“待大顺朝气数耗尽,天下荡乱之时,你我带着鹤郎回蜀中。” 鬼姬道:“回蜀中,喝花雕酒,醉个八天八夜!” 回蜀中,归故乡。赏烟雨,共风雪。
第13章 徐鹤之 吴陵缎被裁成了衣裳,一身水蓝海纹织银广袖交襟袍叠在花梨木锦盒中,被锦绣衣庄的伙计骑马送了来。 我斜倚鎏金松鼠纹熏笼,手中绣着一副女子策马图。 图上的女子是戚大小姐。她骑着大宛骏马,绾高髻,佩宝刀,是亲自来教坊司接我出去的模样。她身上的墨紫渐变马面裙被风呼啸而起,仿佛在空中开了朵睡莲。 我不曾绣她的五官。并非记不住。她的雪肤花貌,我记得寸寸分明。是我不愿落针。 松烟捧了锦盒过来,劝道:“这么好的衣裳,郎君快试一试,看合不合身!吴陵缎无比珍贵,可不是谁都有福气穿上身的。” 注视戚大小姐的身影许久,针尖触了我的手,一颗血珠落在绣面上。 自从被你惩治后,松烟入墨二人便收敛许多,神色惴惴,再也不敢给我煎避子汤。 我静静道:“放着罢。” 入墨将衣裳敞开,小心翼翼举起翡翠色珐琅金斗(1),熨烫着吴陵缎。他轻声应道:“是,奴才熨烫好,便将这衣裳收起来。” 已入深秋,小厮便将门口挂的锦帘换成了鱼尾红,石榴花开的纹样,透出淡淡的金黄,让我想起池中的红鲤。锦帘一开,是你进来了,你抱臂笑道:“衣裳裁好了?穿上吧,我想看。” 一见到你,我神色极不自然地将绣画合起来,像阖起一个不堪的秘密。我不敢让你知晓,我仍在惦念着她。 守门小厮禄儿笑道:“郎君穿上吧,让我们也开开眼,绝世美人儿披了传说中的吴陵缎,究竟是什么光景!” 你不曾绾髻,想来没去上朝。我转念一想,原来今日沐休。墨瀑似的青丝泼洒腰际,还有几缕洒脱不羁地搭在肩头,不饰珠玉,唯独耳上一对掐丝点翠滴红耳坠熠熠发光。 我沉吟片刻,唤起入墨,欲起身进内室更衣。 十二扇落地屏风后面,有一面巨大的黄铜穿衣镜。我在穿衣镜前站定,你却令入墨退下,掀了纱幔进来:“我伺候你更衣,可好?” 我被你扣住腰肢,耳垂也被你噙了,痒得酥骨。我只淡淡道:“你愿意怎样,便怎样。我只有顺从罢了。” 你解下我的衣衫,为我换上吴陵缎交襟袍。缎袍背后是晚霞与飞鹜的缂丝纹,我想起《滕王阁序》里的传世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你也想起了《滕王阁序》,可不是这一句。你看着镜中的二人,轻声说:“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你在蜀中长大,客居鄞都,自然所遇皆是他乡客。 我问道:“既然想家,何不归蜀?” “回不去。”你轻笑,从身后抱住我,“命运把我抛洒在鄞都,搅入无穷无尽的权势斗争里,不斗个天崩地裂、你死我活,谁都别想全身而退。” 黄铜镜模糊了你的面孔,我将你诡艳的五官移栽到绣面上戚大小姐的身影,凭白惊出心中一重冷汗。你们两个那么相似,又截然不同。 一个将我带出乌糟之地,一个又拖我跌入另一重困境陷阱。 我爱她。 我恨你。 你将我苍白的身子裹上华美的吴陵缎,只为更加酣畅淋漓地满足你自己。随后,你顺理成章地将我推倒在穿衣镜前,扯下吴陵缎里的亵衣,蚕食起来。 你每蚕食一分,我便更恨你一分。 我再清醒时,已是傍晚。往庭院中走了几步,忽然闻到厨房里一阵前所未有的甜香。 迈入门槛一看,竟是你的身影。 我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你怎会出现在厨房中,用襻膊(2)挽起宽大的雀蓝平金琵琶袖,动作娴熟地烹饪点心! 你常年握九亭连弩的手揉搓着饼团儿,檀木点心模具旁摆着切好的云腿(3)和乳酪。你将云腿均匀地揉进面团里,随后擦了擦自己的下巴,蹭上了一块儿面粉。 我惊道:“你……” 誓死保护我的女侠、残忍折磨我的佞臣、客居异乡的失路之人、洗手作羹汤的年轻姑娘……你的无数面交织在我心口,挥之不去。 究竟什么才是你的真面目? 你下巴沾着面粉,向我轻轻一笑,倒让戾艳的五官柔和了不少:“鹤郎。” 你将饼团儿放进模具里,再翻出来,便烙上鲤鱼跃龙门的好意头。 我甚是疑惑:“你竟会做糕团?” 针黹厨爨,向来是男儿郎的活计。你怎如此熟练? 你只含笑把蒸得雪乎乎的云腿春饼递给我:“鹤郎尝一尝,且看为妻的手艺合不合你的胃口。” 云腿春饼里掺了丝线似的蜂蜜,色泽鲜艳,近之清甜,哪怕我忌惮你,也忍不住想要尝一口。 甜香滋味探入口中,不由齿津生香。我又尝了一口,把春饼咬成个缺了角儿的月牙。 此生我从未尝过这么好吃的糕团。 你腾身坐上灶台,用丫鬟递上来的帕子拭手:“好吃吧?是我爹爹教我做的。” 你爹爹?我记得,你的父亲是与凌烟阁主有私情的愈州名伎。 因我身子不好,素日咽不下去东西,故食量颇小。这铜钱大小的云腿春饼倒开了胃口,让我一连吃了三个。 我尚未回神,你已经倾身吻过来。你妖娆纤长的鸦睫拂动我的肌肤,我和你的唇齿间都是甜蜜香泽。 “唔——” 不知为何,这一次的吻,我没有挣扎的意图。我婉顺地躺在你怀里,接受你的亲近。 待你吻得我喘息不动,我方微微推开你,道:“不要……我受不住了。” 今日你不曾勉强,只是把玩着云腿春饼,回忆往昔:“遥想当年,我和爹爹相依为命,白日他忙着,不能起爨(4),便由我在灶台前忙活,做好吃的给他。” 我轻道:“他忙什么?” 你平静道:“忙着接客。” 我惊得后退一步,你的父亲既给戚香鲤生下了女儿,还不得不接客? 即便戚香鲤不把你父亲抬入府作侧室,也该给一笔银子,让父女俩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你咬了一口云腿春饼,笑谈过往:“不接客,他拿什么养活我呢?” 我忽然有些心疼你,想要安抚你,却不知该如何安抚你。 我看着你的茶褐色眼眸,心尖忽颤,温柔道:“你做的糕团很好吃,多谢。” 你看了我许久,仿佛很激动的模样。 明明只是言谢一句,你却像是得到了我天大的馈赠。 “鹤郎……” 我唯恐你再对我百般调戏,不由后退一步,躲在朱红描漆梁柱后:“你……” 浓重的失望浮现在你眼底。 你将云腿春饼放在錾金高足盘里,托着自己尖削的下巴,凝眸道:“鹤郎,天下众生皆苦,唯独你是云腿春饼味儿的。” 你说众生皆苦,唯独我是云腿春饼味儿的。说这句时,你每个字都咬得那么认真,认真地像个孩子。 我忽然又不怕你了,鬼使神差地,指尖触摸到你的雀蓝琵琶袖。你像竭泽之鱼渴望露水般攥住我,十指相扣到骨节泛白。 戚寻筝,我究竟该不该恨你? 你与我,究竟是同类,还是天敌? 你我之间的孽情,又该如何收场呢? 我正要启唇:“你……” 欲言不及,却被你打断了。你请求道:“别说,什么都别说。让我牵一会儿,就一会儿。” 此刻握住我的手,想必是天下孽祸最多的手,它翻云覆雨,取过无数人的性命。想必也是天下最灵巧的手,搭弓射箭,例无虚发;它做得出最精妙的暗器,做得出最诡秘的机巧,也做得出最香最甜的糕团—— 须臾后,我才轻声问道:“寻筝……你是谁?” 你阖上美眸,应道:“一个甘愿为你而死的女人。” 你甘愿为我而死,却不甘愿放我走。 这一日,你我静寂相对良久良久。我离去时,你对我说:“往后还想吃云腿春饼,大可以来找我,妻主给你做。活着就已经够苦了,嘴里必须有滋有味,才不枉活一辈子。” 那一笼云腿春饼,我令松烟放在冰鉴中,一日尝上两三个,足足吃了七八日。 此夜月圆,我握着一柄花梨边冰丝折扇,一壁摇着折扇,一壁细赏月色。 几个十一二岁的小厮扫完了院子,都笑嘻嘻地蹲在亭子外,捉七斗草,好生热闹。被我看到顽闹,都吓得求饶,说再也不敢躲懒了。 我摇头道:“院子都扫了,你们没有活计,玩一玩也无妨。” 小厮们连忙谢恩,又热火朝天地顽闹起来。 贵儿说:“哼!你耍赖!” 福儿说:“我没耍赖!” 贵儿气哼哼道:“你就是耍赖了!来日啊,祝你嫁个只知道赌钱的妻主,生不出丫头,生七八个小子!” 我听小厮们斗嘴,不觉得放肆,倒觉得可爱。随后心中一沉,忽然想到,他们尚有未来,或许能嫁人生子,过太平日子。我却不能。 曾几何时,我心底也隐秘地期盼过,嫁给戚大小姐后,不求尊荣富贵,只求生个姑娘傍身,便是一辈子作侧侍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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