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察觉你言语戏谑,劝道:“寻筝,不得无礼。” 寻嫣郑重道:“是。倘若你赢了,你让我死,我也绝不推脱。” 你含笑道:“罢了,我也不要你死。只要你莫再肖想我家鹤郎,便成了。” 寻嫣道:“你还未赢呢。” 你坐起身,亦郑重道:“好,自今日起,我们赌熬禽。” 寻嫣给丫鬟烟罗使了个眼色,烟罗将手挎的花梨木箱笼搁下,取出文房四宝。寻嫣饱蘸浓墨,道:“口说无凭,立字为据。” 随后你二人立下字据,各自印了手印,这熬禽之约便算是立定了。 寻嫣端详了白纸黑字的字据许久,又道:“光有字据还不妥,合该再有人见证才好。” 你嗤笑道:“怎么?你怕我反悔?” 寻嫣望你片刻,认真颔首:“我还当真怕你反悔。且让鹤之出来,在纸上按个手印,作个见证如何?” 你洒脱一笑,唤道:“鹤郎。” 我由松烟、入墨扶持着走出来,见此处气氛诡异,不似往日的剑拔弩张,也不似寻常姐妹见面的亲密无间。我低声道:“你们两个的事儿……与我什么相干。” 你将盛满红泥的朱砂圆盒推过来,笑道:“烦请鹤郎盖个印儿,算是见证了这赌约,我和她,谁也不许反悔。” 我无法,只得拢起广袖,蘸了些许红泥,按下自己的手印。见字据立成,寻嫣也不肯多留,扬长而去。 到午睡的时辰,我躺在衾枕间,耳边听着落雪压枝的残音,心里千回百转,怎么也静不下来。 寻嫣与你立这赌约,意在何处? 难道她想要用熬禽,将我赢回去? 正思忖间,入墨端着一盏汤药踏入房中,与我道:“郎君,这是厨房做好的燕窝炖川贝,最补身子了。” 我总觉得胃口不佳,便摇头道:“放那儿罢。” 入墨跪在紫檀木小几边,舀起一勺燕窝,劝道:“郎君现下是一人吃两人补,您就是不想吃,也不能亏着腹中孩子。” 松烟却道:“郎君不想吃便不吃,今日早膳,郎君被高媛喂了一碗鹌鹑汤,那也是大补的热物。你只知道给郎君补身子,可曾知道,孕夫滋补太过,容易胎大难产。” 入墨颇不服气,反驳道:“你又没生过孩子,你知道什么!倘若郎君滋补不够,孩子血气不足,可是会夭折的!” 松烟气道:“你也没生过孩子呀。” 我听他二人斗嘴,自然啼笑皆非:“你们都出去守着,我要睡了,莫放人进来搅扰。”二人便将纱幔遮上,掩起轩窗,退了出去。 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你并非罗刹模样,而是五六岁的可爱女童。双鬟髻,红锦袄,未经人间苦难,笑得肆无忌惮。 正是你我初见时的模样。 我很心疼你,便将你抱在怀里,温言软语与你说话。你依赖地抱着我的腰,怎么也不肯放开。 逐渐地,无处不在的风刀霜剑逼近你的肌肤,人间无奈将你的双眼染得狠戾,你逐渐长大,从软糯的小团子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孤狼。 “寻筝……” “寻筝……你……” 我被梦魇惊醒时,你近在眼前,虎视眈眈地看着我,眸中的狠戾与梦中的孤狼别无二致。我扑到你怀中,以身躯温暖你的肌骨。 我轻声说:“寻筝,你不要怕。” 你不要怕,我陪着你。 我骤然觉得心尖有针刺似的痛楚。当年你是无忧无虑的小姑娘,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一分一分把你幻成这恶鬼模样。 你轻吻我耳垂,吐息温热,仿佛要将你的心都吐出来:“你知道吗?倘若没有你,我什么都不怕。”在这一刻,你我冰释前嫌,毫无保留地相拥相依,犹如天下之大唯独剩下你我二人。你的嗓音深邃了些,“可是你在这里,我便不得已瞻前顾后,恐惧这人间的明刀暗箭、虎狼罗刹。” 我想起鄞都城的波云诡谲,不禁将你抱得更紧:“你……你不能出事。” 腹中的孩子,岂能尚未出世便失了娘亲? 你璀璨的眸光穿过琐窗,不知是看雪,还是看宫闱里的明争暗斗,一缕青丝隐约吹起,划过你的眉眼:“我曾答应护你一世周全,平安喜乐。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那你的周全呢? 在护我周全时,你可否周全自身? 偶至月上梢头,你那名唤鬼姬的师姐会来府中寻你。我很怕她,总不敢靠近,只是坐在远处为你们煮酒煎茶。 此刻我正垂眸煎茶,用梅花蕊上的雪泡入庐山云雾(1),煮作翠碧之色。我一抬首,恰看到鬼姬冷艳的眉眼。 你道:“鹤郎,你也唤师姐。” 我分了一盏茶给鬼姬,依言道:“师姐。” “当真是美色名动天下。”鬼姬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一件待价而沽的物什,“仙鹤公子,名不虚传。” 我微微察觉到她的敌意,不知如何是好。片刻后,我客气道:“鹤之愧不敢当。” 你一壁品茶,一壁道:“师姐!” 鬼姬收起那柄只有伞骨的伞,切切望着你:“你该知道,天下多少英雄过不去美人关!多少温柔乡便是英雄冢!戚寻筝,你——” 你毫不避讳鬼姬质问的目光,逼视而去:“师姐,你能断绝情爱,我不能。” 鬼姬抬眸,冷道:“你将浮戮门置于何地?” 你将我护在身前,是完完全全保护的姿势。你沉吟片刻,解释道:“师娘是我最敬重的长辈,鹤之是我毕生挚爱,这两个人,我都看得比命还重。” 鬼姬逼问道:“你为了这个男人,在鄞都束手束脚,不知平添多少顾忌!你如此倾慕他,世人都看在眼中,他便是你的软肋!” 你竟恣意而笑,仿佛不胜欢喜。你一袭墨蓝长裙立在白雪压枝的梅花枝下,雪肤褐眸,眸含风雪,仿佛坠入人间的精怪,半似神女,半似鬼魅。 你笑够了,以指尖抿一抿唇边紫红的胭脂,朗声道:“顾及又如何?软肋又如何?他既心甘情愿跟了我,我便心甘情愿为他而死。” 鬼姬将茶盏掷于青石板上,汝瓷化作齑粉:“戚寻筝,你不可理喻!你可知道,做人倘若执迷不悟,连地狱神佛都渡不了你?” 红梅花簌簌而落,沾你满身华彩。你唇边的紫红胭脂荡漾而开,平添几分癫狂之色。你说的这话,乃我此生听过最狂傲之言。 你一字一顿道:“我命我自渡,神佛休妄言。”
第32章 🔒戚寻筝 我在太白楼的雅间中品酒, 这酒不是往日喝的花雕,而是劲儿最大的醉里仙。 正逢午时,太白楼中往来宴饮的权贵络绎不绝,喧喧嚷嚷。楼下有戏子唱曲, 生旦净丑唱念做打, 仿佛鄞都还是一片太平盛世。 太白楼的掌柜是个五十余岁的女人, 通身贵气, 亦不显老,言语间有陕北口音。她亲自服侍我吃酒, 笑道:“烦请戚千户赏句准话儿,您看……这大顺朝,什么时候气数尽啊?” 我笑道:“怎么?佟掌柜还打算收拾东西跑路?” 佟掌柜以飒露紫纹珐琅酒壶为我添酒,叹道:“哎,老身本是闯鄞都的陕商, 在天子脚下做生意,做了许多年了!岂料这天下不太平,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老身家里还有夫侍儿女要养, 您行行好, 透个底儿……” 原来是她早早看破宫变一触即发,预备赶紧将产业变卖, 带着家眷跑路。 我正给九亭连弩勾弦, 闻言应道:“别等了, 趁早走吧。” 佟掌柜眉心微蹙,明明无奈, 却要与我赔笑:“那您看, 五湖四海, 哪儿太平?” 我摇摇头:“打起仗来,哪儿都不太平!若要说哪儿战火牵连的少些,不如去蜀中。” 待师娘回到蜀中,必能安稳社稷,福泽众生,使百姓少受些罪。 佟掌柜拱手道:“老身谢戚千户指点,您就是老身的再生父母!小唐,快,好生儿服侍千户喝酒!倘若千户说一个不字,我就打断你的腿!” 这时,江浸月带着几个缇骑声势浩大地从帘外迈入雅间,见我斜倚在锦榻上喝酒,皆单膝跪地,抱刀行礼:“属下等见过高媛。” 佟掌柜活了半辈子,何等会看眼色,登时带着伙计离开了,不扰我们商议正事。 我抛一抛六角玉卮(1),又顺手接住:“事儿办得怎么样了?” 江浸月使了个眼色,便有缇骑捧着一只通身雪白的大鹰走上前来。这大鹰眼神桀骜不驯,通身是挣扎的伤痕。它被玄铁链子禁锢在铁笼中,铁笼外还有两层木质笼子,围得它密不透风,无处遁逃。 我伸指弹一弹雪鹰的笼身,雪鹰嘶鸣着扑棱翅子,觉得自己遭受了冒犯,鹰目直欲淬火,要将我活活噬碎。我微微一笑,暗道这是真家伙。 江浸月回禀道:“高媛,这是楼兰国琥珀泉边、雪阴关上飞的雌鹰!这种鹰名唤雪鹰,眼呈玛瑙绿、喙呈朱砂红,凶猛无比,战无不胜,堪称‘楼兰霸主’。西域沙漠里所有的猎物都害怕它!” 我一扯自己的烟烬灰妆花缎马面裙,坐在桌案前,细细赏玩这雪鹰,它两翼宽阔,趾爪弯曲,当真是极品中的极品。 江浸月又道:“这雪鹰呐,从前从未有人驯服过。它们宁死不屈,绝无例外。这只是属下以三千两银子找楼兰的一位老猎手买来的。” 我道:“办得好,赏。” 饮罢烈酒,我将这雪鹰带回府中,日夜不停地与它对峙。这鹰气性大、野性猛、恒劲长,当真与我棋逢对手。 不就是熬鹰(2)?我连“沙蛇”都能熬出口信儿,怎怕这小小畜生! 我将肉干撕了,豢喂训好的细犬:“来,吃。江浸月,你且去戚大小姐那儿暗访暗访……” 江浸月疑惑道:“不知高媛要属下暗访什么?” 我抚弄细犬的鬃毛,淡淡道:“我在这儿熬鹰,不知她在熬什么。” 谁知江浸月带人去查,并不曾查出什么来。立下熬禽之约后,戚寻嫣照旧稳坐衙门,处理文书,什么猛禽都不曾碰,仿佛没有这契约一般。 我觉得蹊跷,她这是下的哪步棋?难不成要故意输给我? 这日是乞巧节,贺的是男女情爱,两心期许,故满城皆是未婚儿郎放的孔明灯,望之曜曜,璀璨无比。我本预备今夜陪你过,再亲手下厨为你做云腿春饼。 岂料我收到属下急报,在一处秦楼楚馆中发现了“沙蛇”传信的密报,事关重大,耽误不得。我连忙从厨房里走出去,换上官裙,带人去那烟花之地三堂会审。 这青楼名唤鸳鸯阁,乃上等行院,往来者皆是当朝权贵与商贾巨富。我持刀步上顶楼,便有一个衣衫半褪的伎子哭哭啼啼,我尚未审问,他便说出,这书信是一位宫中宦娘留下的。其余者一概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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