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玄铁装的右手打了个响指:“将我的公子全须全尾地还回来,便赏你个全尸!” 丽喀丽娅朗声嗤笑:“他昨日已被我封为阏氏(1),侍寝完毕,如今本殿下还觉得回味无穷!” 随后我二人踏着漫漫黄沙在孔雀城外缠斗一夜,风则折木,飞沙走石,你来我往,寸步不让。 夜半的大漠狂风呼啸如兽吼,将沙丘上的巨石都吹成齑粉。几招下来,丽喀丽娅的右手腕骨被我以内力活活震断,废了大半的武功。 丽喀丽娅惊诧地看着我,失声道:“你!你的右手又回来了?” 我看她如看草芥:“将我的人还来。” 她仿佛见了修罗恶鬼,连连后退几步:“怎么会……怎么会!你的手……” 玄铁制成的假肢除了模样,作用与我往日的右手别无二致。我自小便跟随师娘炮制机巧,连人皮傀儡都做得出来,给自己装个假肢又有何难。 只迟疑了片刻,丽喀丽娅那双狭长的美眸骤然凝在我身上,吐出三个字:“唐雁声。” 我的右手握紧,发出专属于机甲的暗沉声响。 丽喀丽娅切齿道:“你是唐雁声的养女?” 不愧是楼兰的右杀贵人,从玄铁制成的右手,便能辨认出我与师娘的关系。 我质问道:“师娘身在何处?” 丽喀丽娅面孔上浮出火焚般的快意,右腕流下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黄沙里,她却浑不在意,笑如恶鬼:“你师娘被我活活凌迟而死!她死都不愿说出蜀中防备图!戚女侠,你知道什么是凌迟,千、刀、万、剐——” 我心如刀绞,面孔上不曾浮现一分情绪:“好,我这就送你去见她!” 言罢抛出淬毒的银镖,一阵砂石拂过,想来这右杀命绝于此。 孔雀城外,一家破旧酒楼中。 我用十余个人皮傀儡探寻楼兰王帐的地下暗道,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你接出来。岂料江浸月去了半日,又一个人回来了。 斗笠上玄纱半遮我的眼睛,我用左手抚弄新装的右手,低声道:“主君呢?” 江浸月行礼道:“高媛,属下身入地下城,长驱直入,探得右杀寝殿所在,见到了主君。” 半盏残酒被我搁在矮几上,大漠的阳光过于灼人,刺得我眼睛生疼。 江浸月眉弯微蹙:“这……主君不肯跟随属下离开孔雀城。” 你不肯走? 我提起墨蓝妆花蕉叶覆鹿马面裙,负手立在窗前:“何故?” 江浸月拱手,利落地跪在地上:“主君令属下回禀高媛,眼下他身在右杀身边,颇得厚爱,虽不能刺杀仇人,却可以暗中偷来楼兰的飞鹰军布防阵列图……” 我气得握碎青铜百合杯:“荒谬!他一个娇弱男儿,自身难保,还管这江山作甚!” 江浸月行礼道:“主君说什么都不愿走,属下办事不利,请高媛责罚!” 我切齿道:“再去请他!你说给他,在我眼里,他比什么布防阵列图都重要百倍!” “属下遵旨。” 长城饮马寒宵月,古戍盘雕大漠风。(2) 我坐在沙丘上整理九亭连弩里的暗器,这铁质的右手用的倒也顺当。我不禁想,师娘惨死异域之时,心中在想些什么呢? 也许此时此刻,她正在九重天上看着我。 江浸月递来一只羊皮刻花酒囊:“高媛。” 我噙一口烧酒,低低道:“夜深了。” 江浸月低眉,大约是在看我的右手:“疼吗?” 疼。 摧心蚀骨的疼。 遥想我在凌烟阁给自己镶嵌假肢时,须得用精细的匕首、铁钩、长针细细挑开伤口、把铁线嵌入骨髓,往血管里勾住七七四十九根铁针,才能重获右手,行动自如。 我便一壁咬着白帕子,一壁给自己施针。 我没有选择,再疼都得忍着。倘若没有武功,成了废人,只能为人鱼肉。 我必须保护你一辈子。 见我面色苍白,汗流浃背,醉欢蹙眉叹道:“古有关羽刮骨疗毒,今有寻筝铁钩入髓。” 我无奈道:“你娘都快死了,你还在说风凉话!” 醉欢耳上坠了对金丝葫芦耳坠,硕大的紫晶石映着雪肤:“当年我在貂蛇山上当贼寇,年年冬天与匪子对打,有一遭被人戳中右肩,深可见骨,受的罪不比你少。你再忍一忍,疼麻了就感觉不到了,我有经验。” 以铁针钻了数个时辰,才把这假肢装好,我将白帕吐出来:“还真是,疼麻了就成了。” 嫡姐忒不讲情义,我右手好了不到一刻,她便将既叠凌烟阁的文书递给我,面色沉静道:“批好。” 我令江浸月去地下城三顾茅庐,都不曾把你请回来。你道自己虽为男儿,亦须为国为民,万死不辞。 回到鄞都的第一日,我便看了一场好戏。 我与龙醉欢、冷画屏一并步行下朝,路过棠棣湖边,闻得一阵香风渺渺,娇笑盈盈。 龙醉欢低声道:“许久不见海棠了。” 冷画屏:“……” 龙醉欢望了她片刻:“她不去找你了吗?往日你们整日腻在一起。” 冷画屏:“……” 龙醉欢越发觉出不对:“哎,她到底上哪儿去了?” 冷画屏:“……”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拍了拍醉欢的肩:“你别言语了。你一开口,就一股契北的大碴子味儿。” 冷画屏这才后知后觉地转过白瓷似的面孔,淡色的唇轻抿,仿佛一瓣芍药花骤然开放:“我们断了。” 我打圆场道:“不说这个了,走,今晚去我家吃酒。” 眼前忽见一方双层翘角八角亭,亭中有个女子在纵意纵酒,醉意熏然。女子身边围着七八个穿红着绿的美伎,欢歌的欢歌,劝酒的劝酒,满眼的纸醉金迷。 “海姑娘,来,再喝一杯!” “姑娘都陪哥哥喝了,也该陪人家喝一杯呀。” “人家醉得心跳个不停,姑娘快摸一摸……” 饮酒的女子正是海棠春。 她前襟的胭脂红交襟桃枝叠绣纱袄儿沾了淅淅沥沥的酒液,一环半透琉璃碧玺花瓣璎珞歪斜,显然与那些伎子云雨了好几番,百般孟浪。 海棠春高声笑道:“别急!你们兄弟敬的酒,姑娘我一杯一杯地喝!” 见我三人路过,她的贴身丫鬟朱鹮连忙匆匆赶过来,哀求道:“请诸位高媛劝一劝,我们姑娘都喝了四五坛酒了,再这么下去,姑娘的身子都要垮了!” 海棠春雪颊浮红,髻寰松散,几颗珍珠雀儿花都坠落地上。她笑吟吟说着醉话:“别管我,我还能喝……” 其实我知道,她身边纵有千万美伎,姹紫嫣红,都不如冷画屏这清冷冷的一尊观音。 冷画屏眸光一沉,抬手拽住她的交领,把她的醉脸浸入冷水中:“你是不是疯了?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 陪酒公子们提着袍子仓皇散去,琴音弥散,无端给棠棣湖添了几许凄凉。 被寒凉的冷水一浸,海棠春回了神儿,毫不客气地给了冷画屏一拳:“眼下你我毫无瓜葛,我愿意干什么干什么,与你甚么相干?!” 这一拳搭在冷画屏肩头,冷画屏反手还击:“你在这儿给我当街睡伎子?海棠春,你还要不要廉耻?!” 二位体面的姑娘打到难舍难分,互不相让,仿佛彼此隔着血海深仇。璎珞、玉佩、压襟被她们扯了遍地,一片狼藉。 海棠春抬手掩住散乱的衣襟,毫不示弱道:“下个月成你的亲去吧!别管老娘的事儿!” 直到今日不见血收不得场,我与龙醉欢一人拦住一位,各自规劝。海棠春眼见是我,很是惊讶的模样:“你的右手不是……你还去了西域……” 我正要回些什么,海棠春忽然认真地问:“你怎么还没死?” 我:“……” 龙醉欢拦住冷画屏,死活不让她上前:“冷静,冷静!有什么不能谈,非得杀个你死我活呢?!” 我幽幽地看向龙醉欢:“我在西域这些日子,你到处跟人说我死了?” 眼下,冷画屏和海棠春看向彼此的眼神里,有无穷无尽的不舍与怨恨。虽说她的心里有她,她亦如此,但是下月初九的良辰吉日,冷画屏还是将世家梁氏的公子娶作夫郎。 一腔悲欢古难全,世事从来不如意。
第67章 🔒徐鹤之 世人都说, 楼兰的右杀贵人生平有三大嗜好:驯马、刑求、亵.玩侍奴。 丽喀丽娅像你一样,喜欢等待桀骜不驯的猛兽逐渐屈服,她悬赏千金求得雪山里的烈马名驹,磨平它的野性, 使之沦为笼中玩物。 她闲来无事, 发明了许多骇人听闻的酷刑, 便于刑求。听说不少精神恍惚的囚犯尚未受审, 只是看到右杀的刑具,便被吓得活活猝死。 世人在她眼中, 不过蝼蚁玩物。 “所以,我也是你的玩物?”我斜倚于软榻,缓缓拨弄几簇西域虞美人,将深烟色(1)的花瓣细细撕碎,似笑非笑看着她, “嗯?尊敬的右杀贵人。” 丽喀丽娅顺着花瓣牵过我的手,她染了鲜红的蔻丹,令人无端想起鲜血。她在我指尖轻轻一吻:“不,你不是玩物, 你是我的宝物。” 我忍着恶心, 暂且不将手收回来,流转的目光在她身上绕来绕去:“你说我是宝物, 你说你爱我, 可并不耽误你宠幸旁的男人, 你在骗我。” 丽喀丽娅仰颈而笑,她随手将金珐琅蓝宝石戒指摘下来:“难不成你要本殿下从一而终?” 话未说完, 她起了歹心, 伸手来拽我的黛紫袍角, 我含笑旋身一避,躲了过去:“殿下今儿说爱慕,明儿又把我丢在脑后,我怎么办呢?” 丽喀丽娅餍足地将戒指扔到珍宝匣里,蓦然起身将我打横抱起,扔到云纱堆叠的床帐里:“今儿本殿下就要了你的身子,给你一个名分,让你彻彻底底成为本殿下的人!” 我似蛇般褪去黛紫的外袍,浑身只穿着雪白亵衣,欲擒故纵地躲避她的狩捕:“殿下忘了,奉御说过什么。” 丽喀丽娅打量了我几眼,又悻悻将红裙穿好,不再迫我云雨。 我咯咯笑起来:“鹤之都归顺了殿下,便迟早是殿下的男人。早一日礼成,晚一日礼成,又有什么干系?” 丽喀丽娅浅碧的眸子浟湙潋滟,仿佛猫妖的眼睛:“当真是个妖精,怪不得戚寻筝肯为你不惜性命。只可惜眼下不能入口,吊着我的胃口,来日礼成时,更让你难受。” 我慵懒地躺回衾枕间,轻轻道:“来日之事,来日再谈。” 普陀宫上下人尽皆知,右杀贵人带回来的公子身娇体弱,途中又受了风寒,故不宜侍寝,须得好生调养后再行云雨之事。 给我诊脉的奉御既说不得云雨,丽喀丽娅倒不曾强求,只令宫人侍奉好我的饮食起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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