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仙盟猎师,此时拔剑迎战,阻挡梁檀的行为,才是宋小河应该做的事。 可她脑中却如走马灯一般,开始翻动着前半生的岁月。 五岁时,宋小河开始真正记事,那年梁檀给她拿来一件红色的衣裙,说这是小河的新衣裳。 六岁时,她得知自己要被送走,负气用铜板跟人换了吃的,独自跑进山林之中,是梁檀提灯夜巡,背着她一步步走回家。 八岁时,宋小河要学剑,梁檀就亲手给她做了一把木剑,让她威风赫赫地带在身上。 十岁时,宋小河被人嘲笑灵力低微,坐在樱花树下悄悄抹眼泪,梁檀给她打了秋千,让她在樱花树下晃着玩。 十二岁,宋小河决定考仙盟,练剑练得腰酸背痛,遍体鳞伤,梁檀去讨了上好的膏药,给她揉着青肿的手腕。 十五岁,宋小河月考核没过,被罚去了外门,因为是内门弟子但灵力微弱而备受欺凌,有人故意寻事借对练之由削她头发,宋小河哭着跑回沧海峰,那是梁檀头一次豁着老脸,用自己的灵尊名号剔除欺负她的外门弟子。 十六岁生辰,宋小河站在樱花树下许下三个愿望,希望自己能早日考进猎门,希望能早日与小师弟见面,也希望能与师父一直住在沧海峰。 常开不败的樱花,是因为宋小河问师父,为何樱花到了冬季就会枯萎,她说这么漂亮的花合该一直盛开才是。 于是那棵樱花树就不论春秋地盛放,再也没有凋零过,落得满地芬芳。 宋小河知道,梁檀虽然一直敲她的脑袋,骂骂咧咧说她是天底下最蠢的徒弟。 但他却是天底下最疼她的人。 她看着飘浮在空中落泪的梁檀,心中却全然没有了那些大义。 斗转星移,朝朝暮暮,十多年的岁月里,宋小河没有爹娘,没有兄弟姐妹,她只有梁檀。 只有师父。 是在她教会她说第一句话,教会她走第一步路,教会她自己用筷子吃第一口饭的师父。 是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的师父。 宋小河太无助了,像在大雾之中迷路的小孩,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风雨飘摇中,她哭得断断续续,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可怜地唤道:“师父……” 沈溪山看着她,雨水将她的脸覆满湿意,但泪水却依旧明显。 这时候的宋小河,仿佛又变成了一株野草,她知道自己要被遗弃了,所以随着风飘摆起来,支离破碎。 他心口也蔓延着奇怪的情绪,忍不住抬手,用手背轻轻蹭了宋小河的脸颊一下,想将她的泪接在手中拿到面前来细细观察,想知道究竟宋小河的眼泪有什么特别,让他心里也能跟着难受。 沈溪山道:“阵法启动,我们已经无法阻止。” 或许能让宋小河的内心少些煎熬。 正当四周哀嚎声不断时,忽而有一人闯进了漫天的红光之中。 沈溪山的眼睛好使,一眼就看了个清楚,惊诧道:“嗯?苏暮临?他进去做何?” 宋小河的眼睛微微瞪大,往前走了几步,果然在狂风之中隐约看见了苏暮临的身影在其中狂奔。 就见他不受风的影响,动作矫健而迅速,眨眼就跑到了梁檀的位置,然后猛地往空中一跃,将空中的梁檀扑了下来。 汇聚成光柱的那些白影马上就开始往四处飘散。 梁檀被打断施法,当即急红了眼,抬手就揍了苏暮临两拳,“放手!” 这两拳头并不轻,苏暮临被捶得几乎吐血,死死地抱住梁檀的腰不肯撒手,大喊道:“你在作恶之前,为何不先想想小河大人?!你在她心中就是最重要的人!如今却要抛下她去跟一个死人换命,你死了倒好,一走了之,那让小河大人如何面对其他仙门?” 梁檀到底是宋小河的师父,若是他当真将所有弟子的灵力用于启动涅槃阵法,献祭自己的生命去换死人复生,不管最后有没有成功,梁檀都是必死的。 那还活着的宋小河必定也会成为千夫所指。 现在趁着阵法还未大成,阻止梁檀然后归还众人剩下的灵力,仍旧可以悬崖勒马。 宋小河心中满是师徒之情无法动手,但苏暮临却不管这些,他死死地压住梁檀,说道:“你收手吧!人死不能复生,你做这些毫无意义!” 梁檀气得吐血,照他的脸上狠狠打了几下,苏暮临登时鼻血横流,沾满了梁檀的手背。 奈何苏暮临十分耐揍,就算是如此,也丝毫不松懈力道。 眼看着光柱的那些白影加速消散,梁檀也顾不得那么多,甩出一张符拍在苏暮临的肩头。 顿时他就承受了一股猛烈的力量,连带着双手也无法再使力,整个人如断线的风筝往后飞出,摔出几丈远,重重地落在地上,翻了数个滚才停下。 苏暮临喷出一口血,心腔一阵剧痛,手臂无力,撑在地上几次使力,都没能爬起来。 梁檀再次飞到半空,将散开的白光凝聚。 天色暗淡,雷云压下来,飞沙走石,骤雨不息。 梁檀的身上开始散发莹莹的淡黄色光芒,从他身体的各处冒出,涌上天际。 宋小河看得分明,那是梁檀自身的灵力,他这是开始献祭自己了。 “师父!”宋小河再也绷不住,哭喊着往前奔跑,风声变得尖利,雨滴也凶猛,敲在她的身上全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疼痛。 她却不知躲闪,不知后退,大步往前,竭尽全力地呼唤,号啕大哭,“不要啊师父,不要丢下小河一人——” 这么多年的恨,怨,悔,以及数不尽的午夜梦回中的思念,最终凝结为一句话。 梁檀脖子上青筋尽显,灵力的快速流逝让他从年轻的模样迅速变老,头发胡子花白,面容布满皱纹。 他声嘶力竭,冲着天际高喊,像是在问天道,又像是在呼唤兄长。 声音从天际传来,无比浑厚,震耳欲聋,如同凤凰在风中泣血: “颂微!”梁檀落下泪,哭着道:“归不归——!!!” 万人的哀嚎如同齐奏悲乐,刺目的光芒如倒灌的河流,一股脑地涌向天际。 只听雷声滚滚,银白的闪电如蛟龙一般在黑云之中流窜,苍穹出现异状。 梁檀察觉到不对劲,猛地低头,就见苏暮临不知什么时候竟爬起来了,手中夹着一张符箓,蓝色的光芒在他的周身环绕不息。 他嘴边的血被胡乱擦了一把,蹭得半边脸颊都是血痕,暴风将他的长发缭乱,衣袍翻飞,唯有一张符夹在手中稳稳当当。 苏暮临压着双眉,肃然地朝梁檀看了一眼,两个一高一低,隔空对视。 他知道宋小河在这件事上为难,因为梁檀的缘故,这几日她哭了太多次,耗光了所有精神,光是看着面容就觉得憔悴。 苏暮临的心里没有凡人的善恶,所以在众人对梁檀出手的时候,他会站在梁檀那边。 而当梁檀置宋小河于不仁不义之地时,他就必须要站在宋小河那边。 宋小河不忍心动手,他就要成为宋小河的武器,助她解决梁檀所犯下的恶事。 “九天神雷——” 苏暮临将符箓抛起,萦绕着蓝光的符箓悬浮在空中,被他并拢的指头一点,大喝道:“召来!” 梁檀将这句话听了个一清二楚,脸上出现无比错愕的神色,喃喃道:“哥哥……” 正当他瞪大双眼不知所措时,头顶一声雷声轰然炸开。 雷云疯狂地卷积,在中间形成一个庞大的云涡,占据了视线中的天穹。银白的雷从九重天猛然落下,如一条蜿蜒的银龙,裹挟着天崩地裂之势,以极快的速度重重劈下来! 震裂天地的雷声炸响,混沌的天地亮如白昼,方圆百里仍有余光。 这是正儿八经的神雷。 沈溪山想起宋小河第一次听到神雷时,被震得耳朵失聪,第二次直接被雷声震聋。 他一个用力扑上前,将哭着往前奔跑的宋小河扑倒,将她抱住的同时,双手紧紧地捂上她的耳朵,把她摁进自己的怀中。 在这一个瞬间,他察觉自己的心,是出自本能地想保护宋小河。 不只是耳朵。 神雷落下之后,空旷的场地中央被砸出巨大的坑,地面黑乎乎的,灼热的气息在空中弥漫。 光柱彻底散了,阵法碎裂,梁檀从空中落下来,倒退好几步倒在地上,喷出一大口血。 方才他用尽灵力阻挡那一击,幸而九天神雷斩恶诛邪最是凶猛,对上寻常凡人倒没那么厉害,只是声势浩大,否则梁檀这回早就排队领孟婆汤了。 饶是如此,他也受了极重的伤,倒在地上几乎爬不起来。 灵力迅速回到他的体内,梁檀从苍老的模样恢复年轻。 他倔强地在地上挣扎,血糊得到处都是,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哥哥,好似疯魔了。 梁檀爬不起来,又哭又闹,对苏暮临竭力伸手,“哥哥……” 却见步时鸢不知从什么时候走出来,缓步来到梁檀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在血泊中挣扎的梁檀。 他以凡人之躯接下神雷,被砸碎了脊梁骨,已然是死路一条,如今还残留着一口气,无非是心中执念吊着,不肯就此死去。 步时鸢的眼神是温柔的,素手轻抬,腕子翻转间,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串樱花,飘入梁檀的脊背里。 他这才有力气撑起腰身,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梁檀跌跌撞撞,朝苏暮临的方向跑去,浑身抖得厉害,几次摔在地上又爬起来,倔强得不行。 宋小河也从沈溪山的怀中爬起,她的耳朵被保护的很好,这次没再受到神雷的影响,听见了师父不停地呢喃。 她大步朝师父奔跑。 就见梁檀停在苏暮临的面前,脸上的血泪糊在一起,浑身都沾满了湿润的泥土,看起来极为狼狈。 “这世间,能够用风雷咒召来九天神雷的,只有我哥。”梁檀哭着端详苏暮临,想从他的眉眼神色中,找到与自己兄长有那么一丁点的相似。 然而没有,苏暮临就是苏暮临。 他胆小怯弱,愚笨爱哭,整日像个狗腿子一样跟在宋小河身边,他与梁颂微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可梁檀要死了。 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便在这弥留之际,他宁愿骗自己。 “梁颂微,你是不是梁颂微?”梁檀道:“你真的转世了?” 苏暮临满脸疑惑地摇头,“你在说什么?我可不是凡族。” 是了,梁颂微就算是转世,也不可能成为魔族。 梁檀说:“可是你……” 他猛烈地咳嗽起来,血往外喷,他甚至来不及擦一下,满口淌血地央求:“你骗我,你在骗我。” 苏暮临刚想说我没骗你,我生来就是魔族,还是白狼王的后裔,结果就见一阵风吹来了满面的樱花,往他脸上扑了个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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