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时鸢说, 夏国子民的魂魄在世间停留太久, 黑雾也逐渐在消散, 仅凭谢归已经无法再庇佑他们, 若是不将夏国封印打破, 所有魂魄都要在世间消散,再无转世的可能。 但是近百年来,谢归用了不知道多少方法, 无论如何都打不破夏国的那道封印。 概因百年前临涣提前开城门, 打破护国结界,扰乱了良宵公主的计划, 无奈之下她只得提前出门迎战。 只是传送阵法消耗了她太多灵力,她知道那一战, 自己必输。 死前她想再为夏国做最后一件事, 便献以己身为夏国再添一层防护结界。 谁也没想到, 她所释放的灵力被众妖分食,结界并没有拦住它们, 当屠戮发生时, 夏国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牢笼, 将所有闯入夏国的妖怪连带着夏国千千万万子民的魂体,一并锁在了夏国之中。 谢归掌握了阴阳鬼幡的使用方法, 将所有妖怪炼为妖尸,却无法解开封印。 于是他便在人界飘荡多年寻找方法。 直到步时鸢找到了他。 “一切命数早已注定。” 步时鸢是这样对他说的。 她还告诉谢归, 他会再见到公主殿下,起初他还是半信半疑。 直到那座被废弃了三百年的老城中,漫天的风沙里,有人敲响了门,谢归去开。 然后就看见了从步时鸢身后探出脑袋的宋小河。 百年前的惨剧,翻过那么多的岁月,再去追究谁对谁错已然没有意义,谢归只想让鬼国的黑雾散去,让困在这里多年的夏国子民转世轮回。 “你只需杀了宋小河。”步时鸢对他道:“其他之事,自有定数。” 一开始谢归也并不明白,为何要破夏国封印须得先杀宋小河,直到宋小河顶着一对龙角出现时,谢归才恍然大悟。 就说嘛,谢归心想,公主殿下那么厉害,怎么可能是凡人呢? 所以唯有杀了宋小河的人身,龙魂之力再现,她才有能力将夏国这百年封印解除。 宋小河哭得轻喘,眼睛和鼻尖揉得通红,看起来很伤心。 “都过去那么多年啦,我们早就不在意了!” “对呀公主殿下,再说此事也与你无关呀!” “死之后还能在夏国,对我们来说是幸事呢!” “相当于多活了九十多年,还不用再为柴米油盐发愁!” 夏国百姓你一言我一语,将十七岁的宋小河围在中间,笑呵呵地宽慰她。 沈溪山站在边上看,基本已经将所有事情都看明白了。 鬼国这一场局,与其说是谢归设下的,倒不如说是步时鸢才是背后的主导者。 她曾说过,这是宋小河必须了解的一桩因果,指的正是良宵公主死前将灵力化作牢笼,把所有夏国子民困在此处之事,解开了封印,业果自然就了结。 可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宋小河吃了那致命的一刀之后,体内的龙魂封印没破,差点死了。 步时鸢既然能推算出全局,不可能不知此事,所以她对沈溪山说,莫要去干涉宋小河的事。 沈溪山向来不是听人调遣的性子,这是其一;“天命注定”四个字压下来的时候,沈溪山就有了反骨之心,道自己所为皆凭心,那么不论出现什么样的结局便都是注定,其实心里已然打定主意要干涉宋小河之事,这是其二。 是以当宋小河的极寒之力在空中扩散时,沈溪山马上寻去,借苏暮临召来的雷法冲破封印。 一切事情兜兜转转,最后的结果便是,宋小河体内的龙之力与业火红莲相融,在化身龙体时也能有自我意识,若是日后勤加练习,她或有可能掌握龙之力与业火红莲两种力量。 这是其实一场,步时鸢为宋小河谋划的局。 不仅要她了却前世业果,也是为了让她将体内的力量完全融合。 龙之力压制了业火红莲,如此一来,宋小河就再也没有被极寒之力反噬的风险。 步时鸢为了宋小河,竟如此煞费苦心。 沈溪山看着她低着头,不断地揉眼睛,泪落不下来,全在她的手心手背上,很快就蹭花了一张脸。 宋小河经常哭,有时候她走在路上摔一跤,或是被师父打了下头,稍微痛了点她就会落眼泪。 然而只要有人在乎,这些眼泪就是值钱的。 他拿出一个锦帕,递给宋小河,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说:“我教你如何收回这道封印。” 宋小河接过柔软的锦帕,擦了擦脸,又擦了擦手,抬起红彤彤的眼睛,看着沈溪山。 一路走来,宋小河对沈溪山的依赖已经远远超出了刚认识的那会儿,她用一双难过的眼睛看着他,分明就是想听他说些什么。 就看在宋小河现在那么伤心的份上,沈溪山心想,那他就稍微说两句安慰的话吧。 “如今都多少年过去了,开了城门的罪人守在庙前当了那么多年的活死人,屠了夏国的妖怪也被皆炼为妖尸,功过与对错,再去追究还有何意义?”沈溪山偏头看了城门一眼,眉梢微挑,用一种很是无所谓的语气说道:“你的前世已经做得足够多了,现在解了这道封印,了却前世因果,这些旧事日后便与你再无关联。” 宋小河好哄,听了之后心里果然好受许多,点了点头,带着厚重的鼻音说:“那你告诉我如何解开这道封印。” 沈溪山道:“催动体内的灵力,待当年所释放的灵力与你共鸣时就将灵力回收,然后击碎城门就可。” 宋小河将锦帕塞进袖中,随后按照沈溪山所言催动灵力。 骤然间,她感到体内有一股极其浑厚且无比强大的力量在四肢百骸盘旋。 这并不是来自业火红莲的神力,这股力量汹涌磅礴,甚至将业火红莲都死死地压制住,仿佛是一种很早之前就存在她体内。 宋小河满心疑惑,却并未停下动作,灵力一催动,金光便覆在她的周身,散出温润的光芒。 很快地,城门也跟着泛起金光,辽阔的天空,残破的屋舍,视线中的所有东西都浮出了微弱的金芒,与宋小河产生了共鸣。 这便是良宵公主死前散在夏国各处的灵力。 宋小河心念微动,开始将灵力回收。 无数金芒从四面八方飞来,融入她的身体之中,众人沉默地看着面前这壮丽的景观。 直到最后一丝灵力的回收,宋小河才缓缓睁眼,巨大的力量充斥在体内,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舒适。 宋小河看到了体内那个粉碎的封印,已经猜到这是她体内那个被封印的龙魂所蕴含的力量。 只是先前在酆都鬼蜮,她身死之后龙魂现身的那段时间,宋小河根本没有自我意识,更没有记忆。 但现在的她却是十分清醒的。 她也明白为何业火红莲这等上古神器能够安然无恙地留存在她的体内。 是因为龙魂的力量太过强大,将业火红莲的极寒之力死死压制,所以宋小河一直都安然无恙。 有人打碎了封印,将龙魂的力量和业火红莲的神力融合在一起。 宋小河心想,这是不是就意味着日后她若是遭遇什么不测再释放龙魂,就不会失去意识了。 她缓步上前,一抬手,掌中覆满金光。 宋小河将手掌贴上屹立百年,满是风霜岁月痕迹的城门,正当她想着如何击碎这扇遮风挡雨许多年的城门时,却听得一声悠长的吱呀声。 随后无数裂痕自宋小河的手掌处扩散,往上蔓延,极快地攀爬,不过片刻工夫,城门便布满龟裂。 那摧枯拉朽的声音仿佛是告别,随后整座大门化作齑粉飘散。 谢归站在漫天的尘埃之中,仰头看去。 下一刻,环绕夏国百年的黑雾散去,大片的天光照下来,朝阳悬挂于东方,漫天红霞,美如画卷。 雪落了。 纷纷扬扬的大雪,从天空中轻盈落下,所有夏国子民的魂体开始变得透明,他们齐齐跪下,再朝他们的公主殿下最后一拜。 哭声不绝于耳,众人向宋小河道别,长达百年的折磨,在此刻结束。 宋小河哭得抽噎不止,一张锦帕湿透了。 苏暮临站在她身后,也扯着嗓子哭嚎。 众人之中,唯有沈溪山的情绪平静,面上没什么表情,沉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宋姑娘。” 谢归突然喊道。 宋小河转身,恰一阵清风徐来,将谢归的长发拂起,衣袍微摆,他即便满身狼藉也仍旧站得端正,双手交叠对宋小河行了一礼。 直起身时,他的脸上带着一抹温和的笑。 正如当初黄沙城之中的初见,谢归又变成了那个说话轻慢,听到夸奖就会红了耳朵的温润少年郎。 他道:“正如你所说,前缘散尽,如今你只是宋小河。” 所以,别为这曾经发生过,已经无法改变的事伤心难过,更别将这些无可奈何之下发生的错责揽在自己身上。 一些没说出口的话,谢归通过那双眼睛传达给了宋小河。 她明白谢归的用意。 正因如此,她才更觉得难过。 “谢春棠。”宋小河怔怔地看着他,“你的手……” 谢归抬起双手,只见他的五指正慢慢幻化成枝条藤蔓,开始朝两边伸长蔓延。 双脚也变成树根,开始往土里钻,谢归的身体正飞快地变成树木。 他仰起头,眸光映了漫天的白雪,耳边尽是风声。 生命在流逝时,谢归又想起了崇轩三十年的冬天。 那年的雪下得特别大,被后人称为“百年不遇的雪灾”,良宵公主设在城中的传送阵法不知因何原因不能用,万千百姓困在城中,谢归当了懦夫,带着阴阳鬼幡和妹妹逃出了夏城。 风雪铺了百里路,谢归将妹妹背在背上,用厚厚的大氅紧紧裹住,在重伤之下强撑着在呼啸的风雪中走了一天一夜,到达了那座村落。 谢归凭着一口灵气撑着身体,而他妹妹生来体弱,长时间的寒冷和一天一夜没有吃喝,让她生命急速消耗,趴在谢归的背上奄奄一息。 他背着谢采蕴,挨家挨户地敲门乞讨,只为求一碗热水,几口馒头。 只是他从村头敲到村尾,无一人开门,大多都在门内骂骂咧咧地要他滚开。 直到最后,谢归实在走不动了,他精疲力竭,找了一处避风的角落坐下,将谢采蕴抱在怀中。 谢采蕴用微弱的声音跟他说话。 她说:“哥哥,我好冷。” 谢归将她身上的大氅裹得更紧,想将胸膛里最后的一点温暖给妹妹。 她还说:“哥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谢归没有说话,滚烫的泪落下来,落在谢采蕴的脸颊上。 她什么都看不见,就伸手摸了摸谢归的脸颊,又问:“哥哥在哭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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