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行前路
唐绵绵少有如此紧张的时刻,在实木打磨的地板上来回踱步,反复背诵腹稿,并抬头朝门口的方向张望,试图从庭中巨大假山的缝隙中捕捉来人的面貌。 和尚进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偌大的厅堂里,仅唐绵绵一人从东走到西,又从南走到北:“日日新扫的地板烫脚吗?” 唐绵绵的视线往他身后瞥去,有点失望:“没来?” “楚王并不关心。” 哑然片刻,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想的过于简单的时候,她已经用力抓住了和尚的手臂:“那该怎么办,为何不信,如今大荒灾祸并起疑云重重,必然与帝陵异变有关,为何不关心。” 唐绵绵的话不准确,帝陵异变只是推测,楚王也并非不信,但和尚不打算解释,在气头上的姑娘都是不讲道理的。他原地环顾了片刻,今日楚营张灯结彩,热火朝天尤为热闹,看她的表情便知人在空落落的屋子里消磨了一上午,和尚觉得好气又好笑,反手抓了肩膀:“校场正在操办演武切磋,王列席以观,你跟我去。” 稀里糊涂的唐绵绵被安置在校场高位,往左是挤在前排栏杆清一色赤红绶带的楚军士兵,往右却是长裙环佩,香气四溢的年轻姑娘。 她恍惚了一瞬,再而打量起风华正茂的五六少女,妆束精致,举止端庄,衣服褶皱被细心抹平,实打实的大家闺秀。 兴许是她的眼神过于露骨,引得身旁青衣女子主动前来攀谈:“姑娘如何称呼,我们也是初次来到河州,事事都新奇的很,往日自然是不准进入校场观演的。” 唐绵绵谨慎道:“我姓唐。” 女子并不在意她的顾虑,大大方方笑起来:“今日校场演武,来的女子多是南境贵女,倒也并非随军而行,只是我族葬火节将至,君主却勤于战事难以归乡,族内便大多遣出家中小辈往返奔赴辅助节日事宜,只是没想到他们不约而同都带上了适龄的女子呢。” 她的语气里带了几分讽刺,唐绵绵便识趣的沉默不语。 葬火节本是南境年节,百姓于至冬至寒的时节埋下火种,宣告一年的苦痛和磨难至此被埋葬,告慰逝者,生者则携带企盼坚定前行。诚然这都是外来人的解读,在唐绵绵的眼中,火焰作为南境崇尚的热烈图腾,却要在一年的末尾亲手埋葬也是一件难以理解的事情。而据她在千录阁的所见所闻,南境并非普通的信奉生死之观,他们应该更加向往死亡或者毁灭一流的说法。 无论如何,今年的葬火节绝不是沉重的慰灵现场,楚军的所向披靡,朱雀的荣光再现,让即将来临的节日更类似于剑指苍穹的壮志扬威。 而楚军闲来演武切磋也成了常事,今日楚王难得观演,和尚放话势必赢到最后由君主亲自赏赐彩头,大言不惭哪怕最后君主下场他也绝不谦让。和尚乖张惯了,加上深受楚王宠信,众人也并不鸟他,只有程骁听见之后哇哇大叫非要给这个小兔崽子点脸色看看,提起大刀当即加入战局。 和尚仍是那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白衫大袖,手里一成不变的竹剑。熟悉的竹余细打倒让唐绵绵心头一热,复又觉得更加苦涩。 面对特意前来挑衅的程将军,和尚似笑非笑,总是要先说几句:“大将军不是说这都是小打小闹不稀罕下场吗,如今怎么也来欺负人了?” “欺负人?我大丈夫凛然正气,见不得你这妖僧作孽,特地赶来降妖除魔不行?” 程骁任职大将军,自最下级的兵卒逐级速升,比军中的平均年龄大不了几岁,更是广为敬佩的熟面孔。他就是往那一站,随便说上两句都有人大声叫好,故而话未落,看台上闹哄哄的应和起来。 “今日格外晴好,将军不去寻薛家小姐倒来找和尚麻烦,看来小僧挺讨人喜欢。”话音刚落,看台上不知谁往下丢了半个鸭梨,和尚轻巧躲过,抬头看向被簇拥起来的满脸通红的翠衫女子。 唐绵绵也跟着看去,薛小姐又羞又恼,身边的同龄女子却笑成一团,不知谁带了个头纷纷将手里的东西丢了下去。准头也就一般,加上和尚身法卓绝,衣袂翩翩倒也好看,想来他活泼机灵又能言善道,本就是招惹女子喜欢的。 方才还觉得和尚总是不大正经,现在想也没错,虽说是为年纪轻轻的楚王选妃,但也不妨碍情窦初开的姑娘们自挑夫婿,难得军中来了这么多女子,成为这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关注的话题中心正是理所应当,应算作对症下药。 和尚躲过迎面划过的半月长弧,边走边呼:“薛小姐别着急,程大将军虽然老惦记着揍我,但前两天还扭扭捏捏的找来请教该送什么礼物给不远千里奔赴的小妹妹。嘿,动手不打招呼,妥妥的犯规。” 大刀曳地上挑,自空中翻身回到主人手里,主人显然更为暴躁:“说好的一碗芝麻汤圆是喂进狗肚子里了,我今天非得把你揍得吐出来。” “谁跟谁说好了,汤圆上也没写名字,这亲自下厨可比太阳打西边升起稀罕多了。” “你懂个屁!给你吃是让你尝味。” “完了也没见你给心上人?” “谁说我没给!” “哟,薛小姐,他说你是心上人。” 和尚的竹剑极富韧性,横住当头劈下的长刀,剑身往内凹了好大一截,几乎要垂到和尚的脸上。就算这样,他还有余力探出脑袋朝姑娘们大喊,而上身随之一起落下,双脚倒踢,与被带着前倾的程骁相互易位,漂亮的踹出一记后翻。 虽然知道这些讨巧的功夫在对阵之时用处不大,但唐绵绵还是忍不住暗自赞叹,早知道和尚身法玲珑,果真赏心悦目。他别的功夫多是稀稀拉拉,用以制敌的唯有一招拔剑术,只是竹剑尚未出鞘,用轻功与对方周旋不知还能撑多久。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与其浪费光阴跟一臭和尚打架,何不赶紧陪一陪自家妹妹。” “闭嘴。” “牙都快笑咧出来了,我闭嘴你能笑的这么开心?” 两人你来我往,多半时候是程骁挥剑追着,而和尚满场飘飞,被削掉不少衣服边角料,他嘴里叨叨不绝:“薛姑娘脸皮薄,你怎么着也得给我包个大红包,吃顿好的,就那芝麻馅的半生不熟的汤圆丸子,我……唉,对恩人刀剑相向这就不对了吧。” 他拎起自己方才被劈的稀碎的下摆,一顿无语。 程骁也不追了,相比飘来飘去略显疲态的和尚他倒是依旧精神百倍,但拿剑指了对方片刻也没拾掇好措辞,最终竟是叹了口气。 “哟嚯。” “呸。” “我还什么都没说。” “那你说。” 和尚正色,左手执鞘,右手握柄,一副起势的模样:“将军瞧仔细了,我这剑□□可是要见血的。” 此话既出,不仅程骁,就连几乎都要打起哈欠的诸多看客都振作精神,和尚虽然满口胡言乱语信不得真,但妖僧的名号也算响彻遍地,少说也是有几两真功夫在身上的。 竹剑银光玉碎,迅捷无影,破风之时余有细声呜咽。程骁见过和尚的拔剑术,光靠一双眼睛难以捕捉剑刃轨迹,何况竹余细打经特殊定制,精于隐匿。他与和尚聊过,为了防备这一招,大半的心思反而要放在耳朵上,眼观六路之影,但听觉却固定在两侧,如有波动可辨声定位,或有破绽可寻。 听到了。 程骁心喜,即便不用睁眼,他也能捉住那柄自右划来的快剑。 “哈哈,你这妖僧的拔剑术被我破了……” “厉害厉害。” 和尚笑嘻嘻的敷衍,程骁一愣,睁开眼,对面这正拿着绿玉剑鞘指着自己脖子的人不就是被自己夺了剑的人。 他无语片刻,骤而骂道:“小兔崽子你又骗我。” “兵不厌诈,得问程先生教得好。” 在程骁骂骂咧咧的认输中,和尚的视线挨个越过了逐层加高的看台,越过喜不自禁的唐绵绵和热烈叫好的兵卒,朝空空荡荡的中心望去。
无问东西
眼瞧着素日矜持的姑娘们个个伸长脖子的模样,唐绵绵默默的将自己探出去的半截身子挪了回来,然后装作无事发生。 青衣女子打趣道:“唐姑娘也对君主有所好奇?” 她诚实回答:“自然。南境君王,朱雀之主,他是自大荒百年之后的第一人。” 唐绵绵出乎意料的高赞让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而被誉为大荒第一的少年君主在众人的翘首中逐渐显于阳光之下。他穿的是便于行动的常服,暗色内衬,外衣则是象征楚氏一族的白底红纹,飞鸟衔莲的纹样以火焰的姿态装饰其间,最后与颈上璨目生金的纹路连接在一起,攀升至脸颊,直至没入额发。 也许是错觉,他的发梢似乎跟着染上金赤的颜色,在烈阳下越发灼目。 少年提着重剑,踏高台边缘急速跃下,如一只白焰火鸟砸坠地面,待烟尘散去,脚下方寸皆为焦土,逐渐碎裂至和尚跟前。 和尚哑了片刻,少年便耐心的等了片刻,只是朱雀烈烈燃温,烘的满场都燥热起来。借怀中雪灼唐绵绵暗自在一片沉默中环顾,却发现哪怕是原本激动兴奋的贵女们此时也个个噤若寒蝉,规矩万分。 无人胆敢催促。 “真的要打?” 和尚一脸委屈的疑问句几乎要让满场的看客抄手丢香蕉皮。 “不打怎么判输赢。” “旗鼓相当方有看头,单方面挨揍多没意思。” 少年没计较是和尚自己放话挑战楚王的大话,也相对无视了借此拔高彩头至君王亲赏的约定。听和尚疯言疯语近两年,他依旧没学会那套恶趣味的恐吓调侃,殊不知他本人在中心一杵,不管什么话都已经带了几分威吓的味道了:“我知道你想要参与北境的会盟邀约,北牧的使者在梧桐丘住了五天无人问津,始终不肯归去,态度倒是十分坚决。” “事关大荒气运,在下不敢掉以轻心。” 和尚敛眉肃容,两人并不顾忌在场诸多看客,更无论其中是非楚军,是否暗藏异心。正如楚王堂而皇之视凛军使者为无物,晾之任之甚至有闲情逸致大摆葬火节,一切都是仰仗于朱雀煌煌之威和君王本身的不可战胜。 在这样的前提下谈大荒气运,落在楚王的眼里到底该算作挑衅还是忧虑。 无人知其所想,君王的沉默如悬于百姓头顶的巨剑,是安身立命的保护伞,也是摇摇欲坠的环首刀。 “气运,命数。”楚王提剑缓步而行,剑尖及地裂出蔓延焦痕,嗓音犹存少年的清澈平静,“祖辈曾有万物源于星辰裂变之说,故天下命运系于星空之上,定轨自行不可更改。此言说为楚氏宗族驳斥,因我辈族人生于万焰,自焚火中涤荡重塑,星辰自走便管不着南荒十万焦土。故南境之民不信命。” 面对似乎为之一振的楚军士气,和尚苦笑摇头。自称南境百姓的人仿佛是游离于大荒法则之外一群异数,他们长久的被遗弃在无边无际的荒土,却从来不曾绝迹,故而不信奉星空,大地,生与死象征的是截然相反的毁灭与重生。 这是他们与北境根本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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