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衡原身本是毕文鸟,属火,畏寒是本性。 “天界倒是四季如春,你不好好待在天界,乱跑什么?”谢灵殊手里握着茶盏,垂眸道。 “你当我闲得慌啊?稀罕来这些凡人的地界?那我还不是为了你吗?谢灵殊,你被关了那么多年,这是你第四次逃出来罢?你不顾神旨,次次违逆,偏要跑到这下界来,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些疑问,早已横亘在陆衡心头许多年,谢灵殊被锁在沉神殿里数千年,许多人都不清楚他当初究竟犯了何错,更不知道,他被锁数千年,四次逃离沉神殿,孤身下界究竟是为了什么。 此前陆衡曾亲眼见他浑身是血地被人用铁索捆回来,就在云雾缭绕的天河畔,帝君那张慈悲柔和的面庞阴沉下来,夺过旁人手里的天雷鞭,便重重地打在了早已遍体鳞伤的少年身上,雷电缠裹着发出滋滋的声响,似乎是要生生打断他的仙骨。 可陆衡却从未见他发出一点儿声音,也从未听他认过一声错。 数千年的时光,当时的少年早已成长为如今端坐在陆衡眼前的这个年轻男人,而那年少时便未能因帝君手中的天雷鞭而折断的脊骨,如今也依然坚韧如初。 “大约是为了……” 热茶的白烟顺着杯壁蔓延出来,谢灵殊垂首时,暖烟漫过他的眉眼,他弯唇,将玉盏凑近,浅酌一口,才漫不经心地答:“红尘的滋味。” “谢灵殊!” 陆衡将那杯盏往桌上重重一放,不由有些生气,“你和晏如究竟瞒了我什么?为什么他知道的事情,你却不让我知道?难道你还信不过我吗?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把我当成你的朋友?” 谢灵殊叹了一声,“陆衡,有些事我暂时不能告诉你,也是不想让你牵涉到我的这些乱糟糟的事情里来,你有你自己的使命。” “我自己的事情,也该由我自己解决。” 可陆衡哪里听得进去他的这些话,“你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凭什么晏如能知道,我就不能知道了?我还知道来找你,你看晏如,他有来找你吗?” “陆衡,你和晏如都是我的朋友,但无论是你,还是晏如,我希望你们都不要插手我的事情。”谢灵殊不再笑,望着陆衡时,他的神情已经有些凝重。 “好,好得很,” 陆衡伸出手指着他,气得咬牙,“谢灵殊你给我等着!老子迟早把你的秘密给挖出来!” 他干脆伸手在瓷碟里抓了一块松云糕,狠狠地咬了一口。 大约是觉得外头又香又脆,里头的内馅又松松软软甜而不腻,他忍不住把剩下的半块糕点都塞进嘴里,又伸手去拿了一块。 陆衡吃着松云糕,瞥见这凛冽寒风间,坐在他对面的那人前额隐隐浸出的汗意,便嘲笑起来,“你那伏灵烙印折磨得你不好受罢?” “是否常常感觉心火灼烧,体温极高,若催动术法太多,你就会痛得难以忍受?”陆衡说着便哼了一声,“这样重的刑罚你说受便受了,偏愿意自讨苦吃!” 末了,他还不忘恶狠狠地添上一句:“该!” 谢灵殊闻言也没有恼,反是笑了一声,到底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伸手从瓷碟里捻了一块松云糕,吃了一口。 这是辛婵近来最喜欢的糕点。 谢灵殊见她买了很多次,她倒也很大方,平日买来的这些东西,总愿意分他一半,从不私藏着。 唇齿间满是清甜的味道,有松针茶的清香微苦,并不引人发腻,谢灵殊又吃了一口,大约是又想起来一件极重要的事情,他轻轻地“啊”了一声,转而再看陆衡时,便又是眼眉含笑,眸子里神光剔透,“陆衡道君来得倒也是巧。” 正在吃松云糕的陆衡眉头一皱,有种不大妙的感觉:“你干啥?” 谢灵殊不紧不慢,“有件东西,我想向你讨要。” “……” 陆衡眉心一跳,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趟,应是来错了,“什,什么?” “千叠雪在你那里罢?”谢灵殊理了理自己有些发皱的衣袖,又捧起面前的玉盏喝了一口,“我听说,三百多年前,是你将它从昆仑神殿里带出来的。” 陆衡弄清了他的意图,当即就气得跳起来,指着对面那人的鼻子骂:“谢灵殊!老子就知道你没安好心!那可是我舔着脸求了师父好久,才得来的宝剑!你说要就要去了?!” 两人正在亭中对峙,谢灵殊倒也不着急,他只端着玉盏,在陆衡一句接一句地说着自己得到那把千叠雪有多么的不易的时候,他只是静默,也许根本没有在听这个话痨究竟在说些什么。 而此刻的辛婵已经同另两个妇人洗完了所有的床单被罩,就晾晒在了客栈的后院里。 乔大娘昨日忘记去码头订新鲜的鱼,到这会儿客人点了糖醋鱼她才想起来自己竟忘了这事儿,于是她连忙便让辛婵去码头找那个同他们相熟的渔夫。 辛婵匆匆收了乔大娘塞给她的碎银子放进随身的布包里,走出客栈便往码头的方向去了。 乔大娘大约也是忙昏了头,一时忘了码头便在城西的方向,分明她今晨才叮嘱过辛婵不要往那里去。 辛婵倒是没什么所谓。 西街的人都少了许多,街上多了来回巡逻的捕快,每一张脸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严肃,但当她路过赵家前门时,她看见那门口的两尊石狮子身上都沾染了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而那道朱红大门开着,里头有府衙的人在进进出出。 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一种血腥的味道。 可她余光一扫,却注意到一旁的院墙下不知道为什么竟散落着零碎枯黄的一些稻草,辛婵也没再多看,直接便往码头去了。 码头上薄雾寒烟,有一些人正在整理从船上拿下来的渔网,有些人则在往自己的鱼兜里加水,他们大都戴着斗笠,一身粗布短打,也不多说话,都在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情。 “姑娘买鱼啊?”一个中年大叔坐在旁边的矮凳上,面前摆着的木盆里盛满了水,里头有不少肥硕的鲤鱼在拥挤的木盆里艰难摆尾。 他摘下头上的斗笠,望向辛婵时,黝黑的面容上露出和善的笑容。 “乔大娘让我来找您买鱼。” 辛婵之前见过他来客栈里送鱼。 “哦,我说乔娘子昨儿怎的没来订鱼……”中年男人一听,便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她买了别家的呢!” 辛婵正看着他利落地从大木盆里抓鱼出来用麻绳穿进鱼鳃,却忽然听见旁边有人惊呼起来,她偏头的时候,便正好看见一抹已经快要被衣袖上的火焰彻底包裹的人朝着这边飞奔过来。 辛婵只看了一眼,就被那“火人”撞了肩膀,身形一歪,脚下又影湿滑的地面而不稳,竟直接同那人一起落进了木浮桥旁边的河水里。 “哎哟!姑娘!”正在从木盆里捞鱼的中年男人大惊失色,刚捞进手里的鱼挣扎着,又落进了木盆里,激起千层水浪。 他连忙叫上旁边相熟的弟兄,直接蹬掉脚上的鞋,跳进水里去救人。 岸上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惊动了正在发生惨案的赵家宅子里查案的那些个府衙的人,他们匆匆赶过来,却见几个渔夫在水里头捞了好久,也没能从里头捞上来那两个落水的人。 他们哪里知道,在辛婵和那人一同落入水里的瞬间,她们便已被浓烈暗红的光芒包裹,彻底消失在了水里。 冰凉刺骨的河水淹没口鼻的感觉不好受,当辛婵莫名其妙出现在一间大门紧闭,光影昏暗的屋子里时,她止不住地猛烈咳嗽着,又下意识地大口大口地呼吸。 也是这时,她还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咳嗽声。 她一偏头,就看见自己身旁躺着一个衣衫被烧了大半,连头发都被燎得发卷的年轻姑娘,发髻未散,身上的破布烂衫看起来似乎是一件道袍,她呛了水,原本白净的脸上除了水渍,还有未曾擦去的灰痕。 看起来倒是比辛婵要狼狈得多。 “怎么还多了一个人?”屋子里忽然响起一抹清脆的女声。 辛婵寻声望去,便见那乌木圆桌上,坐着一抹纤瘦矮小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衣衫的姑娘。 她的衣裙很红,红得像血,但她的肌肤却苍白得厉害。 乌黑的长发披散着,鬓边别了一朵不知名的红色花朵,生得一双圆眼,看起来黑沉沉,但在阳光下又会透出些许墨绿的颜色的眼瞳比寻常人还要大一些,这就显得眼白也比旁人要少一些。 此刻她坐在桌上,双腿晃荡着,裙下遮挡不住那一双赤脚,她脚踝上的铃铛的声音莫名有些刺耳,令人听着便有些鼓膜发疼。 外面仍有人声,辛婵从旁边那半开的窗棂间,望见了外头那院子里地砖上仍有残留的一寸寸蜿蜒泛黑的血迹。 那些来来去去的人,都穿着府衙里头捕快的衣衫,腰间还挂着刀。 辛婵当即反应过来,这里原是赵府。 屋子里那小道姑的咳嗽声很大,可外头的人却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似的,谁也没有将目光移到这边来过。 窗外有风吹吹来,吹着少女的裙角,辛婵看清了她脚上沾染的血迹。 她听见少女轻笑着说,“小道姑,你怎么寻死还要拉个垫背的来?” “你的火符没有烧着我,却将你自己烧成了个火猴子,你说说,这好不好笑?”少女笑得越发放肆,像是根本不担心被外头的那些人听了去似的,又或许,外面那些人,根本看不见也听不见这间屋子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道姑终于缓过来,她手里还抱着一把剑,偏头看向辛婵时,她五官都皱起来,哭丧着脸,“姑娘对不起,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索性踉跄着站起来,挡在辛婵的面前,拿手里那把剑指着那少女,挺直腰背,“妖女,你抓我就抓我,你别伤害无辜的人!” “是你先要来杀我的,小道姑,你讲讲理啊,” 少女正在打量自己涂了鲜红颜色的指甲,说话时她的声音明明又轻又柔,却又莫名带着刺骨的凉意,“既然你没那个本事杀了我,那我便杀了你罢?” 少女抬首,忽然看向辛婵,那双诡异的眼瞳便微动,像是饶有兴致地在打量了她一番,辛婵看见少女苍白的唇勾起,“这个可怜的姐姐,就给你陪葬罢?” 辛婵只见她的衣裙如红云一般从乌木桌上落下来,不过转身之间,她冰凉的气息便已经近在咫尺。 少女离她很近,垂首故意在她身上嗅了嗅,“霜露草的味道,我很喜欢。” 她大约是想触碰辛婵的脸,但辛婵反应极快,迅速躲开,并往后退了两步,而那小道姑挡了上来,却被少女轻飘飘地一掌,打得摔在了地上,吐了血。 少女直接掐住了辛婵的喉咙,她也不再笑,一双眼瞳紧盯着辛婵的胸口,仿佛是透过层层衣料,穿透肌肤血肉一般,看清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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