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告退。” 金殿内一刹死气沉沉,含元仿佛在这几日苍老了许多,他由着陆衡搀扶自己走出去,又久久地立在阶上不说话。 “师父?”陆衡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而含元吹了些风,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声音般,隔了半晌才轻叹: “有容她一点也不糊涂,是我,我老糊涂了……” —— 那个男人,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白衣,躺在玉台之上。 纤长的眼睫都凝了薄霜,他一动不动,好像死了一般。 沉重的铁索锁住他的手脚,他那一张面庞苍白得不像话,乌浓如缎的长发披散着,几缕浅发垂在侧脸。 忽有脚步声响起,有一道声音唤他:“灵殊。” 他终于有了动静,半睁起眼睛,看清了那个朝他走来的年轻仙君的脸。 十方殿的佛子明昙再揽翠峰上坐化,便做回了仙君晏如。 晏如在玉台畔坐下,背对着他,“她没有认输,她很勇敢,也很厉害,连昆仑神君都被她重伤,” “灵殊,如你所期望的那样,她尽力了,也做到了。” 晏如回头,眼底泛起些酸涩,“从前我不明白你为何非她不可,也不忍看你为她走上绝路,所以我才下界历劫,这一遭,我没有白去,我至少是看清了,她是值得的,值得你这样为她,值得你爱她。” 那个姑娘因魔灵而变得不幸,可惜满天神佛都从未想过要救她。 在无数血腥杀伐里,她仍保有一颗赤诚善良的心,不愿沦为魔灵的傀儡,更不愿轻易屈服于所谓的宿命。 “我教她的,她都记得。” 隔了许久,晏如才听到他虚浮无力的声音响起。 一双眼睛弯起漂亮的弧度,水雾却染了满眼。 他艰难地抬起一只手臂,宽袖覆盖了他的一双眼,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 晏如看着那衣袖上慢慢浸出的湿润痕迹,他沉默良久,明明是想再说些什么的,可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站起来,转身慢慢走出去。 但才步下长长的玉阶,他却听见那烟云里的宫殿冰柱断裂的声音,他回头便是迎面拂来的寒气,在清脆剧烈的碎冰声中,他在其间看到银白龙尾的影子,声声龙吟震天,守在殿外的仙官个个跌下云端。 周遭已经乱成一团,晏如却静静地立在那儿,看着那被铁索束缚的银龙发了疯一样地挣扎着,搅弄着天边的风云变化万千。 眼眶里有泪水砸下来,晏如转过身,不忍再看。 “晏如,这是怎么了?灵殊他怎么了?”陆衡踏云而来,说着便要往前去,却被晏如拉住。 “陆衡,别去。” 晏如摇头。 金殿里的庆功宴席因昆仑神君的一番话而不欢而散,谢扶玉还未踏出殿门便被天边的动静搅扰。 九重天上四十几处宫阙摇晃震颤,似乎都要坠到人间去,谢扶玉与众神匆匆赶来时,便正见那被铁索困住的银龙失控的样子。 “谢灵殊!” 谢扶玉面色沉重,联合众神好不容易才将其压制下来,见其倒在地上,才提了剑冲上去。 “帝君!帝君三思!”众神忙劝阻。 躺在地上的年轻男人仍是那一身单薄的衣袍,而衣袂之下却是银白的龙尾,覆了些霜雪冰痕。 “你要做什么?你是要给那辛婵陪葬吗?好啊!我成全你!”谢扶玉没了理智,可那剑锋才对上谢灵殊,他顺着剑锋所指,望见谢灵殊的眼睛。 也不知为何,谢扶玉握着剑柄的手忽然卸了些力道。 “兄长,你以为九重天赢了吗?” 谢灵殊盯着那剑锋,他忽然弯了弯泛白的唇,“你们自欺欺人,倒也心安理得。” “谢灵殊!她究竟有什么是值得你这样的?” 谢扶玉面色阴沉,但此刻面对自己这唯一的亲弟这般清癯的模样,他到底还是有些动容。 好不容易压下眼眶里的几分酸涩,“灵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把自己变成疯子了,你知道吗?” 谢灵殊却摇头轻笑,他垂下眼睛,乌黑的长发落了两三缕到身前来,衬得他侧脸更显几分苍白,“我清醒得很。” 仿佛这冗长的一生, 再也没有比此刻更为清醒的时候了。 清醒地面对她的死亡, 面对自己忙碌千年却最终无解的死局。 他躺在冰冷的地面,周遭的声音似乎都变得离他很远很远,他只是忽然想起她,想起她的模样,她说话的声音,他就觉得很疼。 好像这么多年被伏灵印折磨的疼痛,如今已经剧烈到要碾碎骨肉的程度。 所求所念,梦幻泡影。 小蝉, 我们好像……再没有机会了。 作者有话说:
第59章 沉默自欺 [V] 扶玉帝君亲弟灵殊作乱九霄,致使坍星神殿坠落人间,沉入西海。帝君有旨,令灵殊神君以戴罪之身入凡间大漠,守荒野渡。 荒野渡是漠北之中,暂时收留那些死于荒漠的孤魂野鬼的地方,他们将从荒野渡被引去黄泉,过忘川,入轮回,再世为人。 那里是诸多鬼魂暂时的容身之所,却非是神仙的好去处,荒野渡常年笼罩着一重又一重的结界,阻隔了人间阳气,令鬼魂找不到重回阳间的门路,而那结界之法门历来是与守荒野渡的仙官的灵台互为关联,结界每日都会抽取守渡仙官的仙灵之气以维持自身运转,朝时抽取的灵气要到入夜后才会回到守渡仙官的体内,如此循环往复,日复一日,守渡仙官常常要忍受灵气被抽出再回还的苦楚。 故而,守渡仙官常是些犯了事的神仙,去荒野渡,便是神界给的处罚。 但,帝君亲弟受罚至荒野渡,这可是四海震惊的大事。 近来已有大半的神仙入九霄天宫为灵殊神君求情,但扶玉帝君却始终不为所动,他或是在等自己的弟弟亲口服软认错,可直到谢灵殊要发配去荒野渡的这一日,他也始终都没等到谢灵殊向他低头。 陆衡在掠云台上静看着隔着一条雾霭弥漫的天河,走在对面那玉桥上的那道身影,单薄的白衣,沉重的镣铐,他赤着脚,拖着那沉重脚镣擦过玉阶的声音几乎是刮着陆衡的耳膜,他披散着乌浓的长发,一张面容苍白得厉害,可他的神情却很平静,眼眉甚至带了些笑意。 他比被抓回来的那日,更显孱弱。 “陆衡。” 他才挪动了一步,便听身后有人唤他,他回头,便见晏如从云端下来,衣袖翻飞,身长玉立。 “别去劝他,你还不了解他吗?他不会听的。” 晏如只看陆衡一眼,便知道他想做什么。 “可是晏如,那是荒野渡,他身上的伏灵印还在,去荒野渡做守渡仙官,他只会比别的犯了事的仙官要受的苦楚更重!” 陆衡伸手指向对岸的谢灵殊,“晏如你看看他,他还是他吗?” 曾经的天之骄子,这四海九霄无人不知的真龙血脉,先帝君最疼爱的小儿子,少年时修行便已达多数神仙同年不可达之境,如今却被伏灵印所困,枷锁加身,还要被罚去荒野渡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 陆衡少年时便与谢灵殊、晏如一同修行,即便后来他拜入昆仑神君门下,却也总未忘三人少年之交。 如今见谢灵殊走到这一步,他如何不着急,如何不难受? “他若肯认错,那还是他吗?”晏如却反问他。 对面的人已经被天兵簇拥着走来,铁索擦着地面的声音越发近了,晏如与陆衡同时抬首,看向朝他们走来的谢灵殊。 晏如并未表现出什么悲切的神色,反而对他微微一笑,说,“灵殊,去那儿,你高兴吗?” 谢灵殊眉眼间仍是那样清淡的笑意,他轻轻颔首,而凛风吹着他鬓边的浅发微拂,他全然不似那日疯了一般的模样,此刻的他平静得不像话。 或见陆衡抿着嘴唇不说话,谢灵殊才想抬手碰他的肩,却发觉手腕沉重的镣铐,他索性懒得抬手,只是笑,“陆衡,你可是在心里骂过我?” 陆衡有点绷不住,侧过脸,“你这个疯子。” 谢灵殊听了,竟又轻笑一声。 他这一笑,仿佛又回到从前还曾天真的年纪,那时,他还没有去人间找到那个卖酒的小姑娘辛婵。 那时,他还没有成为九重天诸神眼中的疯子。 他收敛笑容,看着这两位旧友,“珍重。” 晏如和陆衡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簇拥着往前去,凛冽的风吹散几层浮云,也吹得天河畔满枝雪白的琼花瓣簌簌散落,卷入风中。 “陆衡,不要为他难过。” 晏如看着谢灵殊的背影,说,“他待在九重天才是真正的折磨,而荒野渡却不一样。” “荒野渡在漠北,沙逢春也在漠北。” 至少沙逢春里,还有他与辛婵的过去。 “帝君,真的要让灵殊神君去荒野渡服罪吗?”彼时远在另一端云阙之上,静默注视着那身戴镣铐的男人走远的白胡子老仙翁忍不住问了一声。 立在玉栏畔的年轻帝君宽袖下的手早已紧紧地攥着,他看着自己亲弟的背影逐渐模糊,直到再也听不见那刺耳的镣铐声,他才闭了闭眼,“他不肯认错,我又岂能朝令夕改?” 可是, 他再睁眼,明明已经看不到谢灵殊的身影,可他脑海里不知怎的,竟满是那日谢灵殊化出龙身,挣脱锁链,震碎神殿的一幕幕。 他也曾见过谢灵殊那般绝望无助的模样,是在人间,是他命天将第一回 用天诛雷劫绞杀辛婵的那日。 “留鹤,他到底为何如此啊?” 谢扶玉眼眶有几分泛酸,他偏头看向身侧的老仙翁,“你说他为何就是不知道悔改?” 留鹤摸着花白的胡须沉默半晌,也只能摇头。 “臣……不知。” 九重天新启了一座坍星神殿,但殿中却再无那位灵殊神君。 三五年的时间,天上人间一片祥和,揽翠峰下的长渊犹如死境,再无一点声响,也没有任何魔气浮动。 “辛婵姐姐,你在底下一定很冷,很饿罢?”揽翠峰上,聂青遥穿着一身朱砂红的道袍跪坐在悬崖边,往下望那被烟云遮挡的长渊,“我这次来,给你带了很多好吃的。” “我说你不喜欢吃苹果,可是臭稻草他非要带,我怎么说他也不听。”她瞥了一眼在后面忙活着从食盒里拿东西出来的林丰,悄悄抱怨。 “你小心点,不要掉下去了。”林丰抽空抬头看她,见她探头往下望,便伸手拉了她一下。 “掉下去就掉下去,跟辛婵姐姐死在一块儿也没什么不好。”聂青遥抽回衣袖,嘴里说着,眼眶又红了。 石头上仍染着几分未被彻底洗去的斑驳血痕,她或是又想起那个满是血腥气的夜晚,她就站在这崖上,眼睁睁地看着辛婵落下去,再也没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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