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蓬身子一怔,险些摔倒在地上。 “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所以索琴死了,你便替了她进索家的门,是不是?” 她一直没有开口,她心里明白,身份被拆穿,她跟婶娘,都完了。 不过也好,这些年,她很累。 佯装成另外一个人的身份,日日担惊受怕,这样的日子,早些结束也好。 做个平常人家的女儿,现在想想,原来是如此幸福的日子。 她抬起头:“是。” 二) 民国八年,七月初七,宜嫁娶。 杜家门上挂着大红灯笼,下人们忙着在正院里搭桌置布,天津卫里的官员和富商来了不少,杜老爷在前厅跟人说着话。 下人一阵小跑,凑在他耳边:“连老爷来了。” 杜西臣起身跟在座的客人告了辞,人往书房去,推开门,穿着一身军装的男人背对着他。 “连兄。” 连其深回身,回礼:“杜老爷今日大喜,当贺当贺。” 杜西臣请他入座:“连兄客气了,若不是连兄,我也不能跟索家结上亲家。这中间,多亏了连兄啊。” 连其深摆手:“我早听说,公子跟索家小姐情意相投,好事成双罢了。” 连其深,北大毕业之后,赴上海耘济铁路局任职,后来一路扶摇直上,组织上海市政委员会,被推为主席,一时之间风头无两。 没人知道的是,他少时蒙索家太爷照顾,所以索家如今摇摇欲坠,他慷慨解囊,还亲自出面说了杜、索两家的亲事。 那一日,天津城里热闹非凡。 杜家公子迎娶索家小姐,两家永结同好,街上鞭炮声响了三十四发,寓意生生世世。 杜君良在房间里坐立不安,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孙蓬,见她穿大红喜服的样子,见她成为他妻子的样子。 他等不及地想要见她。 那时候他被关在房间里关了整整五日,他试图逃跑,可是还没出院门,就被抓了回来。 几日没有梳洗,他下巴处已经长出了青色的胡楂,长衫的扣子被他扯烂,整个人颓废得像是街上的叫花子一般。 第六日的早上,房间的门开了。 杜西臣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他,见了他的模样,恨不得在他的身上狠狠踹上几脚,可毕竟是亲子,更是心疼。 他蹲下来,将杜君良衣衫上的扣子扣上,他说:“我已经没了你的娘亲了,我不想没了你。” 杜君良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 “你想娶,那就娶吧。” 几日不曾进食,杜君良已经没了力气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爹,我……我想见她……” 杜西臣摸着他的脸,笑他心急:“日子定在三天后,你连这也等不了吗?” 他和她的这辈子,就要锁在一起了。 他等。 花轿来的时候,杜君良反而乱了手脚。 媒婆在一旁叫他踢花轿,他不肯,他说这辈子愿意给她欺负。 后面的人围在一块儿笑,杜西臣连连摇头,只想这儿子真是不成器。 杜君良掀开轿帘,里面坐的那个人是他的新娘,是他的爱人。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抖,搀扶新娘的时候,他看见她腰间还坠着他送给她的那块玉佩。 拜过天地之后,杜君良跟着进洞房,却被人拉了回来,酒吃了一圈又一圈,人已经昏昏沉沉。 直到天色黑了才肯放人。 他一路晃晃悠悠走回属于他和她的那间屋子,房间里点着红蜡,他脚下不稳,支撑着坐在桌子边上。 他一直在笑。 他心里念了八年的人,再遇见,他还是喜欢她,无论她是什么身份,叫什么名字,这辈子都只喜欢她一个人。 “娘子。”他撑着手站起来。 “夫人。”他走近她。 人生第一次,他这样唤她,一声接着一声,坐在她的身边,脑袋还是晕乎的,可是就是叫不够。 酒气在两人之间散开,他喃喃又唤了几声。 如意秤在手里,他费了些力气坐直身子,面对着她,掀开红盖头。 “啪嗒!” 如意秤掉落在地,杜君良红着眼,冷着嗓子问:“怎么是你?” 原来从一开始,上花轿,跟他拜天地的那个人,一直都是索真。 九日前的那个晚上。 大夫人一纸婚书落在地上,那上面,是孙蓬的名字。 “这些年索家养着你,于你已是大过天的恩情了。如今索家蒙难,你该还恩了。” 索家早已没了风光,这两年一直靠借外债维持陶瓷窑的运作,到今年,内忧外患,已经负债累累,债人上门。 婚书上,跟她八字相配的那个人,足足大了她四十岁。 一个花甲老头,娶娇俏娘子。 本该就是庶出的女儿该做的,更何况,她只是冒名顶替的,于整个索家来说,是她仅有的价值。 “你准备准备,九天后启程。” 然后,她就被锁进了西院。 她想过跑,可是雪女为了护她,丢了性命。 那么一个鲜活的人,就死在她的面前。她尖叫,她咒骂,可是没人多看她一眼。 索真中间来过两次,可都被大夫人的下人拒在门外。 索昭夜里也偷偷来过,他想翻墙带她走,可是被下人团团围住,听说,大夫人罚他在祠堂里跪了三天三夜。 她不知道杜君良现在怎样,她好想见见他,拉着他的手,靠在他的背上,听他说说话。 一个夜里,她好像梦见索琴了。 索琴坐在房间里,桌子摊着纸,一笔一画地练字。 方丈得了空来见索琴,索琴问方丈:“我有个朋友,叫孙蓬,可是我不会写她的名字,你能教教我吗?” 沙弥来唤,方丈说:“下次我教你。” 梦境一转,她看见九岁的索琴,身上还染着血。 索琴抓着她的手,眼泪簌簌而下:“你救救我的父亲吧,若是亲事不成,索家就没了。” 翻个身,她醒了过来,眼角有泪。 这些年,她用着索琴的名字,顶着她的身份,好像是该还债了。 七月初七,索家大门停着两顶花轿。一顶,往杜家,一顶,往上海。 她亲眼见着索真上了花轿,鞭炮声在她耳边炸开,炸得她的身体四分五裂,被人推着上了那顶往上海的花轿。 上一次分别,他追着她。 这一次分别,她看着他。 花轿从杜家经过,她看见他背起新娘跨过火盆,他笑得那么开心,如果知道了背上的那个人不是她,会不会难过呢? 她摸着腰间,才想起玉佩早被大夫人抢走了,当年一出狸猫换太子,今日又上演。 可惜了。 她落泪。 可惜了,今日,她才是太子。 她的手上,抱着个八音盒,是当年索昭留洋回来时带给她的礼物。 她身边,最珍贵、最值钱的,只有这么一件。 她本来想,在他们成亲那日送给他的。 玉佩没了,这个八音盒,她也没能送出去。 她想,她跟杜君良这一辈子,大抵是无缘了。 那下辈子,我们一定要早早遇见,早早相爱,早早相伴。 花轿在两日后到上海,花甲新郎掀开轿帘时,里面坐着的那个娇俏新娘早已经没了气息。 她的手里抓着个八音盒,风进来,八音盒落地,有歌声传来,没人能关掉。
第五章 尾声 港口的人说,小曲儿他爹疯了。 听说女儿在当差的宅里被人活活打死,几日之后,小曲儿又同八年前一样疯疯傻傻,跌进海里,也死了。 港口前新开了家面馆,掌勺的是个大爷,别人管他叫刘四叔。 四碗面上了,旧烟枪打在那几个年轻男人脑袋上:“吃了快去忙活事儿,还要不要赚钱娶媳妇儿了?” 年轻男人们吃痛,也不敢再多言,吃完了面就准备上工。 刘四叔见门口坐着的男人面生,面叫了三四碗,又一碗空了底。 “小伙子,爱吃面啊?” 男人一口面吸尽,摇摇头。 刘四叔笑他:“那你还点这么多,肚子该撑了。” 男人说:“我朋友说,这家面好吃。” “哦?那应该是熟客啊。” “他姓杜。” 刘四叔点头:“我也认识个姓杜的朋友,前几日刚结了亲。” 男人付了钱,起身要走。 “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字?说不定咱俩认识的是同一个人。” 那人走得很快,远远地,刘四叔听见说:“我姓楼,叫楼玥。”
第四卷 八音盒 相爱——奇怪的梦,是他们的前世今生。
第一章 这个珠子,是我的! 一) 航站楼中熙熙攘攘,延卮言坐在候机厅,长长的金色阳光透过玻璃幕墙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温度熏得他昏昏欲睡。 广播里带着电流音的女声响彻整个空旷的空间,面色各异的人从延卮言面前或疾或徐地走过,纷杂的说话声交织在一起,或远或近。 “我半个小时以后就登机……” “昨天晚上不是解释过了,我真的是出差……” “办理托运,你再……等等我……” …… 各式各样的声音好像混杂在一处,又好像明明白白地区分开来,清晰又模糊。延卮言渐渐觉得眼皮很沉重,身体越来越疲惫,意识却好像陷入一种玄奇的磁场——就像是置身在旷野里,从地底浮起来一片雾气,渐渐包围在身边,越渐浓重。 怎么回事? 延卮言惊疑不定,他欲摆脱这样的状况,想睁开眼睛,动一动重逾千斤的身体,但是却越觉脱力,甚至有些喘不过气来。 周遭没有人发现他的异状,路过他身边的要么目不斜视,要么对着电话里或笑或怒地说话,没有人察觉到他的挣扎。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清甜的女声响起,恍若穿过迷雾障障的钟声,震得他恍惚的精神一振。 “请问,为什么我的登机牌打不出来?” 他的眼皮一颤,想睁开眼,却是徒劳无功,额上却渐渐弥漫起一层薄薄的汗水。 “……可是我在手机上显示购票成功啊!”女孩还在说话,语气焦急,应该是在与工作人员争执。 就在延卮言惊疑又无可奈何之际,又一个奇特的声音突兀地占据了他的听觉。 “叮——咚——咚——”像幼时玻璃珠滚落在地上的脆响,几个弹跳后,“骨碌——骨碌——”地顺着地板上的痕迹慢慢滚动,在一片嘈杂中,延卮言清晰地直觉出它离自己越来越近。 那种感觉,就像是蝴蝶扇动翅膀时,你却听到风声在你耳边鼓动。 细微的撞击感在他的脚边,他猛地睁开双眼,不知怎的,下意识转头直勾勾地盯着珠子滚落声音的方向——咨询台边空空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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