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俩第一次这么相顾无言的同桌吃饭,对着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好菜,秦禾如同嚼蜡,索性放下筷子,毕竟在唐庚的住处,秦禾心里还揣着事儿,根本没任何胃口。 唐起抬了抬眼皮:“不吃了?” “饱了。” 唐起搁下汤勺,取餐巾纸擦完嘴:“找我什么事?” 秦禾不打算拐弯抹角:“之前你说祖上传下来一块鲁班尺,我想跟你……借。”秦禾顿了一下,意识到这种祖传下来的东西说要的话好像不太合适,临门一舌头刹住嘴,改成“借”。 唐起直视她片刻,一时没表态。 秦禾突然摸不准对方的心思,唐起的心思变得深沉,眼里却又毫无波澜,秦禾猝然没了底气:“能借吗?” “你来借鲁班尺做什么?”唐起语气平板,“能给个理由吧?” “你也知道我手里有块丁兰尺,咱们一千多年前师承一脉,合起来就是一把阴阳尺。”秦禾说,“你父亲的手里还有一卷贞观舆图,也就是他曾临摹过的千里江山图,那幅真迹,我也想跟你借。” 唐起面无表情:“那副舆图所绘的位置在溆浦小江口村的鬼葬山。”自从他哥的死牵出了一直潜伏在暗的张家,他就无数次的猜测过当年父亲的意外身亡,其实也跟这幅指向鬼葬之墟的贞观舆图有莫大关系,只是他们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如果往前捯,唐家属于阳宅一脉,手里原本捏着四幅贞观舆图,可传到唐博申和唐庚这代,唐家只剩下最后一幅舆图了,其他如何遗失的已经无从考证,唐起也并不打算深究。贞观舆图总共八卷,加上秦禾手里的两幅,其余五幅是不是都已经落在了张家手上? 唐起连日来消沉酗酒,醉归醉,却并没坐以待毙,他当然会查,砸了重金去查张家的底细,恨不能挖出张家人的祖宗十八代。 毋庸置疑,张家一直活动在溆水一带,千百年没挪过窝,哪怕子孙后代一部分到外面闯荡打拼,老巢却是一直有人留守,代代皆为巫傩传人,他们跟向盈一样,曾被中原人称五溪蛮。 “五溪蛮”指的是武陵郡内,也就是生活在沅水几条支流边的蛮夷,郦道元的《水经注》中记载:“武陵有五溪,谓雄溪、满溪、潕溪、酉溪、辰溪,悉是蛮夷所居,故谓五溪蛮。” 这关系实在明了,唐起完全有理由相信,张家人千年如一日的守在溆水,实则是守着那座鬼葬山。 如今秦禾来跟他讨鬼葬之墟的贞观舆图,又是什么用意呢?唐起不傻,酒醒后的思路非常清晰,秦禾这时候来找他借鲁班尺和贞观舆图,接下来必然会有什么行动。包括秦禾突然跟自己提分手,唐起往浮池山事发后寻思,左右能猜个七七八八,无非就是跟向盈和这些事相关。 他又不是没看过电影电视剧,那些男女朋友之间好端端却忽然分手的狗血桥段在现实也时常发生,他不觉得活蹦乱跳的秦禾属于得了某绝症此类的戏码。 秦禾性子直得“不修边幅”,在她眼里,多大事儿都不当回事儿,除非攸关生死。 其实这些唐起都想过,又正因为秦禾多大事儿都不当回事儿的性子,他更多的怀疑秦禾也没把他当回事儿。秦禾也许喜欢他,唐起想,也许喜欢吧,他不敢多想,想多了心里会疼。 唐起问:“你借这幅舆图做什么?” 秦禾来路上已经想好了理由:“我借来试试能不能找到什么关窍,说不定有法子解决掉我后背这幅舆图。” 这番说辞于唐起听来,谈不上怀疑,他只是…… 唐起面不改色地开口:“张家在溆浦扎根千百余年,历来生活在溆水之滨,跟向盈认一个祖宗,而他们的先祖被封葬在鬼葬之墟。” 秦禾直直望着唐起,他的面色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只是在称述这一事件:“张家在溆浦养了个傩戏班子,你我遇到的那些戴着傩戏面具的人,很可能就是张家的爪牙。他们一直在找贞观舆图,我也因此在烂尾楼跟这些傩面人打了照面,紧接着,我奶奶的四合院被入室盗窃,保险箱被撬开,但没损失钱财。” 前后细思,唐起如今才后知后觉的想明白,那些人不图钱财,而是冲着贞观舆图来的。 唐起奶奶很早就跟唐老爷子分开了,这么多年跟唐家并没多少往来,按理说,不太可能带走唐家祖上传袭的东西,这些人找贞观舆图自然不会找到她的头上。唐博申死后,他手里那幅贞观舆图就跟绝迹了一样,张家没少明里暗里的查,唐博申两个儿子看似也对此事一无所知。 直到上次派去逮叶忠青的傩面人在烂尾楼跟唐起狭路相逢,那时又正好是龚倩月背上贞观舆图显现的节骨眼儿,若说是巧合,他们更愿意相信唐起是为贞观舆图而来,唐家的儿子怎么可能毫不知情呢?然后傩面人顺藤摸瓜的查,就把注意力转到差不多快被遗忘的唐奶奶身上,毕竟唐起小时候搬过去跟老人家住过一段时间,这些人后来一琢磨,当年没在唐家翻到贞观舆图,说不定就是被唐奶奶带走了呢,因此四合院遭遇了入室盗窃。 唐起一点一点回忆分析出与此相关的事件,连他母亲当年跟张骏林的结合,他都质疑是张家对唐家手里那幅贞观舆图的觊觎,然后无所不用其极,甚至采用这种卑劣龌龊的手段。 唐起阴暗的想了很多可能,不仅仅只这一两桩。 “张家一直在收集贞观舆图,也差不离知道你我手里有两三幅,势必会找上门来。”唐起只是弄不明白,“他们集齐贞观舆图是想干什么呢?” 秦禾不吱声了,哪怕她瞒着一个字儿不跟唐起说,这人也能全部给她分析出来,并且分析得相差无几,因为这些人确实绑了夏小满找上她要贞观舆图了。 唐庚出事当晚,经张哲也语无伦次的一番交代,唐起能断定向盈破开贞观封印从浮池山逃出来后,就一直窝藏在张家别墅,唐起说:“秦禾,你找我借贞观舆图的目的,是不是想把它会招之而来的危险全都揽过去?” 秦禾一愣。 不说百分之百为了唐起,但起码秦禾是有这份心思的。 唐起说:“我谢谢你,但是这一次,我不用你替我出头,鲁班尺和贞观舆图我也没办法给你,我要留着,等张家……” “唐起,”事到如今,秦禾不得不直说,“夏小满被抓了,他们要我拿阴阳尺和三幅贞观舆图去换人。” 唐起蓦地僵住,反应过来问:“去哪里换?” “唐起,这事儿你别管,把鲁班尺和舆图给我吧。” “我会给你。”人命攸关,而且还是个挺着大肚子的产妇,稍有不慎就会一尸两命,唐起毫不迟疑,“但是你得告诉我去哪里换。” 秦禾犹豫之后坦白:“溆浦。” 唐起一分一秒都没耽搁,到隐秘的地下室,打开唐庚的保险箱,将两件装在箱子里的东西交给秦禾,他说:“我也要去。” 秦禾条件反射不愿意他淌这摊混水,还没来得及拒绝,唐起先一步打断她:“我派去盯着张家的眼线跟我说,张老爷前几天回了溆浦,而就在昨晚,他儿子张骏林也匆匆赶了回去,”只不过唐起昨天酗酒住院,今天一大早才接到眼线这通电话,他说,“就算你今天不来,我也会过去看看。” 只是因为早上关注到溆浦城乡发洪水的新闻,他才没有着急动身。 秦禾快拿他没办法了:“唐起,你为什么总想着往危险的地方凑。” 危险吗?有多危险?唐起不在乎:“你以为我现在还怕吗?!” 他也算跟着秦禾开了眼,见识过那些妖魔鬼怪,虽然没练就一身铜墙铁壁,但他现在什么都不怕,哪怕身边没有秦禾,他也丝毫不会畏惧,唐起做好了孤军奋战的准备,结果还是跟秦禾组了队。 她怎么也不可能让唐起一个人深入牛鬼蛇神的老窝。 坐上飞机秦禾还在反思,她怎么又把唐起捎带上了呢?! 两人说走就走,行动非常迅速,唐起什么都没收拾,直接订了机票。 从北京飞一个多小时到长沙,又从长沙坐高铁一个多小时到溆浦,再拦一辆出租车跑小江口村,村子挨着不远就是鬼葬山。 一路折腾下来已经是晚上了,他们没有擅自去到张家,而是打算在鬼葬山附近探探情况,因为秦禾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洪水已经从村镇退潮,不过溆水高涨,水流依旧湍急,淹没了两岸的田野。 大路不通,车子开不进去,很长一段距离需要步行。 两人踩着泥泞的小路往前,路边杂草半人来高,叶间挂着雨水露珠,经过时难免沾湿裤腿。 他们走了一段,在田埂边碰到两个踩着雨靴的村民,肩上分别扛着锄头和铲子,频频看了他们好几眼。 天黑,看不太清,双方本来已经错开了,其中一个村民忽然驻足回头,问了句:“欸,天都黑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秦禾随口答应:“前面儿。” “再到前面就没路了。”村民说,“这河里头涨水,很危险的,可别再往前走了。” “你俩是外地人吧?”另一个村民问。 唐起点头:“对。” “那就更得注意了。”村民说,“这天黑路又滑,稍有不慎就掉河里去了咋办,赶紧掉头回去吧。” “谢谢啊,”秦禾知道村民好意提醒,笑着说,“我们会注意的,不往河边走。” 另一个村民却说:“真别过去,就算去了你们也看不着,前头有人守着的。” 秦禾不明所以:“前面有什么?” 那村民说:“你们这大晚上过来,不是要去看祭祀吗?” “祭祀?”秦禾惊讶,“什么祭祀?前面有祭祀吗?” “对啊,张家巫师今晚在红岩坎边设了傩坛,要举行傩祭,我当你们外地人听说了过来瞧仪式的呢。” 红岩坎就是鬼葬山。 秦禾心头一跳,她怎么也没想到,跟唐起急匆匆过来会意外碰上这一茬,不禁跟村民打听:“为什么会在这时候举行傩祭?” “昨晚咱这儿不是发大水了吗,好几个村子都淹了,农田也淹了。”村民把肩头的铲子杵地上,没把这事儿当什么秘密,就说开了,“昨天江星村有个老头儿在那边放牛,晚上一个人被困在山头了,今儿一早被村民和救援队找到的时候已经吓得神智不清了,一直在那叨咕啊,叨咕个没完,大家都以为他淋了一夜的雨,发高烧给烧糊涂了,赶紧往医院送,见了医生护士他也叨咕,说他昨晚看到河里飘着很多戴着傩面的浮尸,很多很多,一条河都是浮尸。” 唐起心头一突,没忍住问:“这是真事儿吗?” “哪能啊,太夸张了。”村民摆手,“哪来的那么多死人,而且政府都对各个村镇排查统计过了,这次闹水灾防洪及时,没出人命。再说了,真有他说的那么多浮尸的话,咱怎么连一具都没瞧见,医生说他可能是受凉烧迷糊了,产生了幻觉,或者做了个梦,没分清虚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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