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一百年。 也就是今年冬至。 在灵戒出世之前,她得去取回自己的钥匙。 而要取钥匙,一定要先进城。 因为守着钥匙的人,是个性子古怪,爱凑热闹的棺材铺老板,绝对不会整出归隐的事情。 百年前他在岚州开棺材铺,现如今不知在哪里了。 若有修为,灵不微要找人轻而易举,但此时她连走远路都难,这深山人迹罕至,要等她自己下山,怕是还要再拖几个月。 大意了。 灵不微狗腿笑:“高人,不知道您先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什么话?” “就什么引荐我去修真门派啊什么的……” 病美人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先前不是说,不愿意去吗?” “我忽然又想要去了!我想了想,反正在这也没什么好待的,只是可能要劳烦高人,先送我进个城?” 她才不去什么劳什子门派修炼! 但先得混下山。 这山这么高,病美人又是坐着轮椅,两人一定不是走上来的,可能是御剑,又或者别的手段。 病美人点头:“当然可以。” 这么容易? 灵不微狐疑,果然就听病美人慢吞吞地补上了后半句:“只是我只能坐在轮椅上,行速较慢,怕是要劳烦你一同慢些走下山了。” 蛤?灵不微没忍住,嘴巴大张,双眼呆滞,满脑袋疑惑。 病美人见她如此,宽袖一挥,挡住了眼中的笑意。 随着他的动作,青光掠过,一辆漆黑的,仿佛反射不出任何光的马车出现在空地上,马儿也通体漆黑,一瞧就不是凡品。馥郁的灵气骤然荡开,灵不微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 ——天地灵气。 修士修真必不可少的东西。 灵不微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山里一直未曾感受到天地灵气,不是因为她无法修炼,而是这里根本没有天地灵气。 她死前,天地灵气已经稀薄无比,修真界已多年无人飞升,外人皆传修真界的末法时代即将到来。 但因着她这个神骨之主还在,所以这声音一直是少数,没人相信末法时代——灵气消失,修真绝望的时代会真的来临。 现在呢? 灵不微下意识地运转起了修炼法门,可让她意外的是,她确实无法吸收这些天地灵气。 看来,不管有没有灵气,她都无法修炼。 “上车。”病美人收掉了轮椅,先一步上了马车。 灵不微收回思绪,不能修炼就不能修炼,她也不在乎。 这病美人,能拿出这么一辆富含天地灵气的马车,来历定然匪浅。 马车之内五脏俱全,还有个很小的书架,药香混杂着松香,充盈着整个马车。灵不微挑眉,扫视了一圈,刚要坐下,就听得坐在软垫上,手捧着一本书的病美人道:“你,去外面驾车。” …… 灵不微强行挤出了一个笑容:“是,我僭越了。” 哼,以为她稀罕进去吗! 少年见到灵不微进去又出来,神色诧异,他已经坐到了马车的另一边,打算驾车了。 还以为主人会留下这姑娘呢。 “好了,出发吧。”淡淡的吩咐传出,少年应了一声,然后挥动了一下鞭子,黑马立刻跑动,只是四蹄竟是悬空而起,不多时,马车就在空中平稳飞行。 灵不微抬眸远望,天上的光越来越炽烈耀眼,松林渐渐远去,整座山的全貌一点点展开。 但身旁的视线也跟着越来越强,灵不微猛地扭头:“小家伙,你偷看我许久了。” 少年一怔,满脸通红,嘟囔了两声,灵不微没听清。 “什么?” “我说,你和主人落下去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看你穿的衣裳,都是主人的……而且,主人……” 而且主人明显对她很宽容。 但他知道自家主人不乐意别人探听他的事情,就一直憋着不敢问。 可这是灵不微先开始问他的,所以……所以也不算他探听…… 小少年惴惴不安地看着灵不微。 灵不微眨了眨眼,促狭道:“你猜。” …… 小少年委屈,他挪过头,不说话了。 马车内,病美人看着手里的书,然后唇角以微不可见的弧度上挑了一下。 百年前,天下共分三州,三州州主各自为政,互不干涉。 每一州疆域都极大,各州主城更是繁华中心,高门贵族与修真大派都位于其中,修士奇人,平常百姓,混杂而居。 所以灵不微听到云州这个名字,料想也不会太过荒凉,脑中预想的也是个大城市,不然何至于敢用“州”这个字? 她在上方瞧见了方圆不过十里地的村落的时候,还没多想。 直到他们的马车落下,她仰着头,瞧着城门上面的云州二字,陷入了沉默。 这就是,云州城? 少年则是驱车直入城门,门口没有守卫,往来有稀稀疏疏的行人。 灵不微回神,小就小了点吧,大不了多花点钱坐马车离开。 她摸了摸尾指上的储物戒,默默地想,虽然这两个修士人还不错,可惜了,她不想和修士搅和在一起。 既然已下山,是时候分别了。 “三千。”灵不微忽然叫了一声小少年。 先前病美人叫他名字的时候,她都听见了。 三千诧异地瞪大眼睛,疑惑地问道:“怎么了?” “你能……”她比了个口型,“告诉我你主人的名字吗?” 为免他看不清口型,她特意说得极慢。 三千小脸扭曲了一下,想来这姑娘是不知道,自家主人的神识也很强大。 换言之,他的神识能涵盖附近的动静。 灵不微做口型也没用。 三千摇摇头,主人没发话,他可不敢说。 两个都是小气鬼。 她不过是觉得,这是她复活之后最先遇到的人,又一起历了点小麻烦,尚算有缘,就想着知道个名姓。 罢了。 灵不微摇摇头,恰好马车入了城,她比了个手势:“好了,前面就可以把我放下了。” “啊?你要离开了吗?” “不然呢?我又不是修士,可没法跟着高人一起混。”而且,她还要找钥匙,且她好不容易没了任何背负与牵挂,只想好好享受享受世间凡尘。 修真除鬼什么的,就留给那些有缘人吧。 “好,”三千想了想,这姑娘肯定无法和他们同行,分开很正常,他在指定位置停下,恰好是车马铺门口—— 她轻巧跳下,高高的马尾在光下微荡,突如其来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度九思,君子有九思。” 灵不微蓦然回头,马尾高摆,划出一个利落的圆弧。 度九思看见了她眼中细碎且明亮的光。 度九思? 灵不微在心底默念了一下这个名字,然后对着挑开车帘的度九思,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灵不微。” “取意修真从不式微,”她解释了一下,面颊微微发热。她一直觉得这名字的寓意很奇怪,但没办法,师父喜欢,这么多年,她也习惯了。 至于真名姓会暴露自己的身份问题,她从不担心。 修□□,都以封号示人,知道她真名的寥寥可数。 度九思轻轻颔首。 灵不微挥了挥手:“后会……无期啦。” 说完她便麻溜转身,毫无留恋。 后会无期? 度九思睫毛颤动,苍白若纸的脸色瞧不出什么心情。 他拉下帘子:“三千,去城主府。” “是。”
第6章 遮云(2) 云州,城主府。 马车还未接近,就听哭声震天。 度九思回到了轮椅上,由着三千推进城主府。 门卫见到他回来,眼睛一亮,当着面就直奔进府,喊道:“仙长回来了!” “仙长回来了?” 拥挤嘈杂的脚步声一连叠起,不多时,好些个人奔到了他的面前,甚至有人直接扑上来,但被无形的屏障挡住了。 “我家主人身体不好,你们当心些。”三千脸色有些不好。 那人收了势,然后一把跪在地上:“仙长,是老妇错了,还望您体恤体恤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担心啊!您……您有孩子们的下落了吗?” 奔上前来的,穿着或普通,或考究,但无一不年入中年,面露绝望的疲态。 度九思看了看,明显能看出,只有四对父母。 “找到了,”度九思示意三千。 三千犹豫,要在这地方将那些人皮拿出来吗? “去侧厅吧。”轻柔的男声在这般嘈杂混乱之下,分外清晰。 出现的是一张颇为俊俏的皮相,桃花粉面,眉眼秀丽。是个男人,也是个漂亮秀美的男人。 他似乎已经了然,度九思找到的都不是活人。 度九思微颔首:“城主。” 城主道:“仙长,辛苦了,这边请。” 一行人行至侧厅,中年人都紧张不安地盯着度九思,可度九思却迟迟没动静,这叫人不由得心浮气躁。 怎么还不说人在哪里? “三千。”度九思嘴唇微动。 尽管是他,也不忍心看这些人的反应。 白发人送黑发人,孩子还是以这样的状态出现…… 三千咬咬牙,手一挥,人皮齐齐整整地出现。 “这就是你们的孩子了……你们,可自行辨认。” 压抑至极的沉默无限蔓延。 良久,才有人抖动着嘴唇:“道、仙长,这不是……这不就是一些纸……吗?怎么能说……” 说是我们的孩子呢? 外面暖风和煦。侧厅温度冷得像冰,叫人心中无限发寒。 有人干呕了一声。 “不!” 这一声打破了死寂,侧厅爆发出惨烈的哭嚎。度九思别开眼。三千见他脸色极差,将他推了出去。 两人都没说话,心上像是压了块巨石。 “仙长,您是在哪里……找到他们的?是妖邪作祟吗?” 城主的声音低沉,他站在度九思的身后,然后一声沉闷的撞击声震得地面微响。 度九思转过头,见城主竟是对他径直跪下。 “仙长,无论如何,请你一定要抓住那个妖邪,”城主急急忙忙地道,“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我是循着恶鬼找到他们的,”度九思抹去了山里的具体细节,“我原以为那恶鬼就是城里人失踪的原委,现在看来,并不是。” 城主连忙问:“这是为何?” 度九思伸手虚扶了一下,城主也站了起来,恭敬道:“还请仙长明示。” “我师弟是一月前消失的,然后城中一个月出现三例失踪案,算上先前出事的我师弟妹妹,就是五个年轻人失踪了,”度九思轻轻咳嗽一声,再放慢语速,“但那里人皮足有十多张,且我师弟仍旧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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