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的组合极端、浓烈,却又严丝合缝,彼此融合,相互衬托。 不像纯粹的甜或纯粹的苦,也不如咖啡的香味那样霸道、令人上瘾;它们更温和,更有包容力,让人感到幸福。 “这是热可可。”湛信然把他手里握的那杯凑过来,杯沿跟她的轻轻碰了一下。 瓷杯发出清脆的“叮”,仿佛他们在为什么庆祝。 裴菲抿嘴笑起来。 湛信然的声线也变得更加柔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饮料——你试试。” 裴菲的兴趣更加浓厚:“噢!” 她凑近杯沿,小啜了一口。 跟她想象的味道相似,但滋味更美上几十个层次。 它柔和,醇厚,有甜有苦,后味带甘香。 她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滋味。 湛信然看着她,英俊的眉眼间扩散开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他也小啜了一口,露出怀念的表情。 他说:“官方说法,可可树大概在两个世纪前,就从这个星球上灭绝。但其实,大约二十年前,在湛氏的‘诺亚方舟植物园’里,还有最后一棵活着。那棵树很大,五百多岁。果实很多,品质顶级。湛氏举办的大型宴会上,总有以它为主题的各种食物、饮料。宾客们都为它着迷。” 还是第一次听他说那么多话。 裴菲小口喝着这个男人幼年记忆的数字克隆品,小心猜测着那棵树的命运。 湛信然眉间轻松,眼尾上扬。 但他的笑意也就到此为止了:眼底、唇边,绝不会更多。 提到过去,这点笑意也逐渐转瞬敛淡。 他说:“就在我5岁那年,我突然迷上了这种饮料,”他食指轻轻敲了敲握在掌心里的、通体蓝釉的瓷杯,示意“这种饮料”就是它,接着说,“每天一大杯,宁愿不吃饭也要喝。但我们家有规训,‘湛氏子弟处世,不可偏颇过分’—— “那是我第一次喜欢一样东西到‘过分’。” 裴菲小声插嘴:“……挨打了?” 湛信然扫她一眼,似乎对她这种猜想感到惊讶,但他没有评判什么,只是浅淡地回答:“没有。父母当时提醒我,‘这样有失偏颇’。可那时我并不很明白,认为偏颇就偏颇,有什么问题?直到一周后……” 裴菲头皮一紧,回想起她看过的那些故事。 但她不敢再插嘴。湛信然的世界跟她所了解的,差别大概就是云泥。 她默默地认真听。 然而,湛信然看了她一眼,就准确说出她的猜想:“确实有人往可可果芯里注入毒素……” 裴菲抱紧她的杯子,屏住呼吸。 湛信然:“但他们不过是碰碰运气。因为任何食物在抵达我之前,会受到一系列精密检测。除非最亲近的人,没有任何人可以伤害我。” 裴菲松下一口气。 湛信然淡淡失笑,接着道:“他们主要干的是另一种……他们烧了那棵树,毁了最后一片适合可可树生长的土壤。 “之后不管工程师们如何挽救,都复制不出相同的环境。栽种的新苗,也总是出现各种闻所未闻的病变。可可就此灭绝。” 裴菲:“……太过分了!” 她先前还很好奇,金字塔顶端的人怎么生活。 应该是骄奢淫逸,随心所欲吧? 却没想到,一个小朋友随机喜欢上的东西,也会带上那么恐怖的政权阴影。 那个“他们”,应该就是反对湛氏权势的人。 他们耗时耗力去毁灭一个物种,只为了让湛家的后人相信——你喜欢的东西,不会有好下场。 正所谓杀人不如诛心。 但那毕竟是过去时,裴菲试图把他记忆里淤积的阴霾调解得淡一点,小声问:“那,可可果的基因序列,有记录在案的吧?能克隆吗?” 湛信然:“可以化学合成,3D打印。” 裴菲:“……” 别的不懂,但一提“化学合成”和“3D打印”就明白了——那不是个假东西吗? 没有生命力,没有误差,没有意外,没有惊喜。就像她每天从食品局获得的投食一样。 不但无法复制出真东西的精髓,搞不好还会带上加工环节不知什么地方就会沾染的杂味。 不过,她隐隐觉得,湛信然的故事不会是口腹之欲那么简单。 果然,湛信然顿了顿,就接着说道:“投毒和毁树只是一个开始。 “因为这两件事,牵连出湛家后厨、园艺、安防等十多个团队的责任。之后,好多我熟悉的人不见了,相应的家庭也遭遇阶层下滑。后续追查到的主使者们进监狱,受到严厉惩罚……就像一颗石子落进水里,涟漪无限扩大。 “那之后,我再也没碰过可可。” 裴菲看着他,心中缓缓浸透难以言喻的感伤。 湛信然倒像在说别人的事,平静道:“我上了‘失偏颇’的第一堂课,但不是最后一堂。 “成长的过程中,因为我用餐时一个没有藏好的笑容,和牛灭绝;因为我多看了一眼某个乐理老师稍长的下巴,之后所有家庭教师见我前都要先整容;因为我在冲浪后说,‘这里的水和阳光好舒服’,南太平洋上的一座岛很快被有心力的人,偷偷改建成我的专属浴场。岛上住了千百年的原住民被赶走,之后,反对湛氏的人再把那座岛炸毁……” 他垂下目光停了停,最后道:“因为我对海上城一处寓所的高尔夫球童动了恻隐之心,希望他早点拿到丰厚些的薪水,提前让他从公司的‘十年忠诚度考核观察’里出来——就在第二天,他让我失去了双腿。” 裴菲愕然怔住。 她听懂了——那就是三天前,他们初遇时,他坐在轮椅里的原因。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虽然被她的举动吸引,但他眉眼间,确实有一种死气沉沉的郁闷。 没有比被自己一心善待的人处心积虑地陷害更伤人的事了。 裴菲:“……所以你叫‘如如’。” 如如不动,不取于相。 不悲不喜,不偏不倚。 让爱他或恨他的人都找不到具体的着力点去讨好他,或伤害他,从而避免这些讨好和伤害会给无辜的人造成的连带破坏。 这就是为什么他永远不动声色,几乎不发表言论,不表达好恶,不流露情绪。 一个正常人随心所欲做的事,他通通不能——说好的金字塔顶端,怎么变成人间最惨了呢? 裴菲感同身受,默默在心里替他难过。 湛信然抬手宽慰地拍拍她的肩,给她一个微笑:“重点是我为什么不能直接干预具体事务——裴菲,一个人的观察、感知能力有限,处在我的位置,想尽办法也不可能知道任何一件具体事务的全貌。 “但同时,我手里的工具又太强悍了,你明白吗? “如果我要具体处理一件事,稍不留神,就可能导致很多无辜的人的家庭、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只能在我的框架内行事——生杀予夺的决定,要在它们还只是个想法、萌芽时做。” 裴菲似懂非懂点头。 半晌,她说:“那今天你陪我来,是不是已经在‘犯忌’了?” 湛信然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这是默认的意思。 裴菲尽己所能地去理解,但还是觉得哪里不对。 两人又沉默了一阵,她看着手里捧着的、这么久了还保持着同一温度的热可可,胸口忽然升起一个想法,不吐不快。 “你的环境不对,‘无为而治’肯定也不是指现在这种情况。” 她努力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我要是你,有那么强大的力量,我一定会大刀阔斧……怎么说呢—— “你担心你的一个命令,会导致你的执行者们动作变形,伤害到无辜的人。 “但其实你之前那些不幸的经历,动作变形的、处心积虑的,都跟你无关。不论你干什么,他们都会变形…… “我不知道怎么说,但反正,你现在恪守他们强加给你的规则,自己过得像囚犯,难道没有正中他们希望你过得不好的诅咒吗? “而我们,也就是你害怕因为你而无辜受累的人,其实过得也不怎么样…… “不如放开一搏,说不定你还能成就彼此呢!” 湛信然神色一凌,眼中的光暗下去。但是很快,它们又越聚越亮,像被她的话震惊。 他没有赞同,也没有反驳。 相反,他缄默,却是在更深入地思考裴菲这番话。 昨天偷偷去裴菲家所在的区域,尽管他的心全部都在她身上;但湛园之外的社区,那么凋敝森冷,他当然也有所感。 之后回到永生大陆,在她专门为他保留的格子屋里,过了永生大陆的一夜。 他的体感当然新奇大过一切。 但随着他放松下来,试图像平常一样,做一点运动,洗漱,更衣,睡觉时,却发现每一件事都困难重重。 坦白说,他也知道自己的生活过得像个僧侣,每一天、每件事,都在逆来顺受地修行。 但格子屋里的生活,别的且不说,站在房间中央,两臂也无法伸直;在里面随便走两步,稍不注意,不是撞到这里就是打到那里;躺在那张只能规矩仰卧的挑高小床上,翻个身,动作大一点甚至会打到天花板…… 这样的生活,偏偏是现实中,大部分人的日常。她,也正是这种环境里成长、并且也正在每天煎熬的。 所以他煎熬,希望把自己这个金字塔顶端的人,对普罗大众的负面影响降至最小;可如裴菲所说,他的煎熬没有换来任何好处,他们同样也在煎熬。 这么看来,确实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他一时无法得知问题的症结,更想不到裴菲所说的大刀阔斧要怎么做。 但,很高兴,她给他提供了一个之前所有人都不曾提起的新选项。 裴菲被他盯着猛看,明知他应该是在跟自己对话,注意点不在她身上。但不知怎么地,她还是感到自己的全身在这种目光里迅速升温,发烫。 她低下头,几乎把脸埋进手里的马克杯,自己的心跳声快要把自己的耳朵震聋。 又羞涩,又尴尬,还很亢奋。 等他的视点终于重新回到现实,落到她脸上时,裴菲跟他乡遇故知似的高兴,雀跃问:“那么除了热可可,你还有没有喜欢的东西?刚刚说的,和牛——那是什么——冲浪,哇……算了,你就说,你还喜欢吃什么吧!” 湛信然:“……” 禁不住被她逗得笑起来,却认真思索后才说:“清蒸黄油蟹,盐焗龙虾。” 裴菲睁眼:“噢——那是什么??……不要紧,以后解释,继续继续!” 湛信然:“鲷鱼刺身,指橙咖啡。” 裴菲:“……吼!……”小小声,“听不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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