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雪灵人在世时钟爱围棋,他耳濡目染,也会一些。 但是每次棋局不过半,他画的棋盘就会被大雪掩埋,他一把完整的棋都不曾下完。 后来他常常做一些奇怪的梦,醒来时感觉身体某个部位湿热粘腻。他不知道自己在渴望着什么,但总归是想要一些他人的肢体接触,想要一些关心和爱。 他对着那个和丹青菩萨长得一样的石像倾吐寂寞,每次倾吐完又觉得很可笑,他指望一个石像回应他什么呢? 于是他不再开口。 再后来他连梦也不做了,那些欲望和寂寞,都不知到了哪里去。 少年的身体长成青年,直到这一日,他被赶下山。 在梦里,他回顾完自己的两千年,原来就是这样短短的一个故事。 下山后,他无处可去,辗转来到不归林,被树干间的潋滟水光吸引,躺在草坡上晒太阳。 情人坡,相思湖。 看到石头上的字,他不甚了了,但这对他来说也并不重要。 阳光落在他身上,异常舒适,曾经,他也像寻常孩童一样生活在阳光下,但自从他来到寒霜峰,他再也没见过太阳。 寒霜峰终年飞雪,终日昏暗,正如他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 以前他自我意识不强,不知反抗,时至今日,他终于重回阳光下,他拥有过的,他再也不想失去。 哪怕不择手段,不惜代价。 昱霄昏迷了一整日,再睁开眼时,天已经黑了。星月交辉,夜色满萤。 他没有那么难受了,但体内仍有一股痛苦的缺失感,在折磨着他。 他感觉到怀绮的气息在天上,本能地抬头望去。 那深邃的夜空,触不可及。 他艰难地爬起来,发觉手上还拿着怀绮给她的发绳,顺手缠在手腕上。 他看着自己满身的血渍,片刻向巳阳城走去。 白日照夏城,蝉鸣伴翠藤 暖风徐人醉,巳阳一番盛 穿过贴着对联的城门,城中车水马龙、花天锦地,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间逐渐重叠。 上一次他来人间,还是跟着晴雪灵人,两千年过去,他的记忆没有半点褪色,反而更加鲜活。 此时正值夏季夜晚,城中最热闹的时候,人流熙熙攘攘,他一身素白,没有丝毫人间烟火气,像是初入凡尘的仙人,他所经之处,炎热的空气仿佛都一下子冷了好几度。 过路人纷纷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更有成双结对的年轻女子像看到什么奇珍异宝般,互相戳了戳,悄悄议论起来,却又在看到他身上的血渍后,惶恐地避开。 他旁若无人,只走自己的路。 路边墙上贴着几张悬赏令,上面画着他的画像,然而他长相卓越,若非画技高超,画不出他半分真容。一些人看了画像,从他身旁经过,也未曾认出。 那是予温派人来贴的,白日里昱霄带着怀绮逃跑,予温发誓一定要抓住他。 他直视前方,目光未有丝毫移动,便已将那画像收入眼底,不屑地牵了牵唇角。 他走进一家布庄,老板娘笑脸相迎,但一看他身上都是血,立马吓白了脸。 昱霄:“我要衣服。” 老板娘不敢懈怠,立刻拿来几种款式和颜色的套装,哆哆嗦嗦铺开在他面前,“公子喜欢哪一款啊?我店里还能定做,绝对达到公子满意!” 店内其他客人也都被吓跑了。 昱霄没有思考,指向那套黑色劲装。 他喜欢这个颜色。 因为它恰好,与白色相反。 他换了衣服,再次走在街上时,有几个女子前来搭讪。 月光下,黑色布料泛着光泽,竟比白衣更加夺目,如果说白衣的他是出水芙蓉,那此刻的他,就是在暗夜中悄然盛开的昙花,神秘、高贵、不可冒犯。 那些女子对他心花怒放,他只冷冷绕过她们,不曾多看一眼。 一轮上弦月挂在空中,照亮了周围一圈云雾。今日在膺华苑发生的事,他尤为在意,知道怀绮不会放着那座石台不管。 他思量着,如何为她做点什么。 他向城外走去,路过一家包子铺时,老板掀起蒸笼,一团乳白色的蒸气腾升而出,他吆喝道: “包子!新鲜美味的猪肉包子!” 他被吸引,停在老板面前。 包子铺老板是个矮胖的男子,正如包子一般,他手里摇着一把破蒲扇,头发被扇子吹得四散飞起,脸颊上仍是有汗滑落。看见昱霄,他顿时换上待客的招牌笑容,热情道:“买包子呀这位公子?” 昱霄点头。 老板:“十铜贝一笼,公子您要几笼呐?” 昱霄没说话,他身上哪有钱? 老板意识到什么,立马收起笑容,吹胡子瞪眼,“没钱你吃什么包子,走走走、快走!我这不赊账。”说着就抬起手,欲轰昱霄。 而下一刻,他反被昱霄掐住脖子,按在黑暗中的墙上。昱霄力道之大,老板后背与墙体碰撞,发出很重的一声闷响,他忍不住痛呼一声。 路上行人看见有人打架,立马围过来,让他们住手。 老板挣扎起来,但昱霄一只手便将他按得死死的,挣扎毫无用处。浓厚的云层在此刻飘走,月光倾洒而下,照亮昱霄的脸庞,他的表情漫不经心。 “没钱,卖还是不卖?”他微微收紧五指,漆黑的眸子映着银白的月光,像一把利刃。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冰雪气息,隔着衣衫,老板仍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很热,近乎是烫,眼前的男子似乎有高于常人的体温,却无端让他觉得有丝丝凉意渗入血肉,这是恐惧的具象化。他不敢违抗,立刻大喊:“卖卖卖、卖!” 昱霄满意地牵了牵唇角,将他放开。 围观的人见状散了,老板心惊胆战地去给他装包子。 “您、您要几笼?”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昱霄走过来,道:“一笼。” 老板立刻给他装上,“别说一笼,就是十笼、一百笼,累死我我也给公子奉上!” 昱霄觉得有些好笑。 老板装好了包子递过来,昱霄冷淡地接过,转身离开。 老板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大松了口气,已经满身冷汗。 昱霄攥着纸袋,离开巳阳城。 这一路,他面无表情,行得端正,表面看不出异样,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攥着纸袋的手心沁满了汗水,包子明明不多,却似有千斤重,压得他心口憋闷。 晴雪灵人不吃荤,向来也不让他吃。 可是那一日,他早早出了门,回来时,手上就拿着这么一兜包子。那是第一次。 他到底是以怎样的心情将包子递给他的呢? 他很开心地接过包子,对师傅说谢谢,但师傅一言不发,直接回了房,佝偻的背影像片落叶,一踩即碎。 从此,再也没出来。 他知道师傅打坐时不喜人打扰,就乖乖练武,等他出来,可等了好几个日落日升,都不见师傅出来,直到丹青菩萨将他接走,告诉他,师傅圆寂了。那时的他,并不懂“圆寂”是何意思,只知道,从师傅“圆寂”起,他的生命也“寂”了。 那顿饭对他而言,承载了太多。 童年最开心的时刻、师傅无声的告别、一切美好的终结、灰暗人生的开端……太多太多,压在他心头,两千年。 如今,攥在手中。 他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两千年,他总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过去,可那些记忆,就像被黄沙掩埋的枯骨,风吹一吹,就藏不住了…… 过去都过去了那么久,为何他还会在意? 片刻后,他像在承受煎熬般,陡然停下了脚步,紧紧闭上眼。 什么恶心的过去,都去死吧。 纸袋被他狠狠扔掉,一口未食的包子滚了一地,沾了灰,几条野狗迅速过来分食。 他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 ~
第6章 “还不起。” “你欠我一条命,还得起…… 翌日清晨,一道银光降落不归林,化作三个人形。 此忆将怀绮一推,“到了。” 怀绮毫无防备,向前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宫主您没事吧!” 另外那个女子急忙上前去扶。这是怀绮的神使之一,唤作天市,受此忆之命陪她一同下凡,说是为了她的安全。怀绮才不信,凭她对此忆的了解,对他无利的事,他是不会做的,他派人跟着她,显然是想监视她。 她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他是仙少,她别无办法。 她深呼吸压住怒意,转身行礼,“谢仙少。” “没什么。”此忆语速缓慢,“但我好奇的是,你为何让我送你至此?昨日,你和那男子不就在此——” 说到这,他不说了。怀绮知道他话里有话,解释道:“此乃小神唯一知道的僻静之地,在这现身不会引起他人注意。” 这不是借口,她确实是这样想的。她没有必要留恋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 此忆眉梢微扬,“是吗?那是我误会你了?” 怀绮没说话,看向别处。 此忆似乎是觉得无趣,冷嗤一声,“走了。” 他化作一道银光消失,怀绮微微蹙眉,举目望去—— 阴沉沉的天空一望无际。 “宫主,我们现在去哪儿啊?”天市挽住怀绮的胳膊往前走,新奇地打量林间景致。 林中虽然有雾,但挡不住花红柳绿,水木清华,这雾反而给这景色增添了几分朦胧之美。她不禁感叹,“哇,这人界果然比仙界好看得很!” 怀绮将她的手拂下,“行了,我们可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四日后便是前仙后诞辰,我们还有正事要干。” “是。”天市收起笑容,郑重应道。 两人行了没几步,怀绮忽觉不妙,下意识抬眸,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天而降,衣摆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天市面色一紧,抬手射出一条绸带,“宫主小心!” 怀绮停下来,微微蹙眉。 又是他! 此人正是昱霄。不同的是,今日的他一袭黑衣,更加飒爽俊逸。 天市的绸带就要击中他,而下一瞬,天市一声尖叫,却被昱霄钳制在身前。 怀绮根本没看清他是如何动作的,只见他手臂缠绕着绸带,绸带另一端紧勒着天市的脖颈,她面色涨红,整个身体都被昱霄提起,胡乱地挣扎着。 怀绮忙去阻止,“放手!” 昱霄抬眸。 他的眼中本生着杀气,这一刻杀气收敛了起来,他的眼神赤-裸裸,就像是某个野兽捕猎时突然被一块现成的肉吸引到了,那种直白的、不加丝毫掩饰的目光。 片刻他松开手,天市如一个物件般掉在地上,连连咳嗽。 “她不行。”昱霄长腿一迈,跨过天市,向怀绮走来,“我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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