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家里也没有其他需要修理的家具,而舅舅也还没有回来,他的心思便活泛起来。 「去那里看看吧。」 一个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道:「那里离村口近,你舅舅回来也会路过。」 露在外面的右眼亮了亮,少年没有太多犹豫,脚下一转便往相应的方向走去。 穿过空地,走过木桥,就来到了他的目的地——一处开满花朵的河中岛。 据说这里曾经也有人居住,但在几十年前发了洪灾,整个村子才搬到了靠北的位置。 后来洪水退去,人们因害怕河流再次改道就没有搬回来,直接在原地定居了。 少年走到岛中心的枯井旁,手掌划过冰冷的石面:“你说过,她就是在这里去世的。” 「没错,也埋在这里。」那个声音道,「后院的墓碑下什么都没有,你母亲真正的埋骨地就是这里。」 伊里欧斯看看四周的花朵,又看看远处的村庄,不禁有些鼻酸。 “……为什么要把她埋在离我们这么远的地方?” 「因为那些愚昧无知的人认为她是“不祥”的,可他们连为什么“不祥”都说不明白。」 那声音讥讽道:「不过愚蠢的人都是这样,他们从来无法意识到自己的愚蠢。」 小小的少年呆立在原地,双目放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伊里欧斯有一个秘密,一个连他最亲近的亲人都不知道的秘密。 他的左眼里住着另一个人……准确说,那家伙也许并不算是“人”。 那声音有时是男人,有时是女人。甚至有时是孩童,有时是老者。 但伊里欧斯清楚,这些不同的声音都来自“它”。 自从有记忆起,它便一直陪着他,教导他说话做事的方法。 如何让对他怀有芥蒂的舅妈放下成见,如何应对那些暗中骂他“小畜生”的大人和孩子,如何权衡每件事的利弊……它教给他的东西太多太多。 他们无话不谈,是最好的师徒,亦是亲密的朋友。 伊里欧斯一直知道,自己并非他人口中的天才,只是他有它在身边罢了。 「你不恨他们吗?」 那声音奇怪道:「我以为你会生气。」 少年摸摸腰间的短笛,无声垂下眼眸。 “‘憎恨过去没有任何用处’,这不是你说过的话吗?”他有些好笑地抽出短笛,沉默片刻后再次开口道,“我只是感到惋惜……我还没能见她一面她就离开了……” 那声音原本还想反驳,可听到后面又把要说的话咽下。 伊里欧斯没有在意它会突然陷入沉默。 事实上,绝大部分时间里它都是沉默的,伊里欧斯已经习惯了。 手臂一撑,坐到冰冷的井沿上。 少年将短笛横到唇边,吹奏起熟悉的旋律。 梦里他总能听到这个曲调。 断断续续,却又连绵不绝。女人的哼唱声几乎刻在他的记忆里,即使醒来也没有忘记。 后来他无意间听到舅妈哄表妹睡觉时哼唱过,才知道那是一首很有名的摇篮曲。 他不是没怀疑过,也许就是舅妈哼唱时被他听到,这首曲子才会出现在他的梦里。 但凯特舅妈的音色与梦中的完全不同,又过了几个晚上他便打消了这个猜想。 即使没有证据,伊里欧斯依然固执地认为那是自己母亲的声音。 对此,安德烈舅舅也不知道,而无所不知的“它”也始终保持沉默。 河边总是比其他地方凉爽几分,微风将他厚重的刘海掀起一点。少年却无知无觉,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演奏里。 直到另一道声音从前方响起。 “伊里欧斯哥哥!” 一个小小的声音跑过木桥,直直朝少年扑去。 还好少年有所准备,在女孩扑过来前便将其接住。 他这个的小表妹一直都是这样,一高兴就喜欢往他的怀里扑,有时候连舅舅看到都嫉妒。 他帮女孩整理了下裙摆,无奈笑道:“小心把新裙子摔破,凯特舅妈又要罚你顶水桶了。” “我相信伊里欧斯哥哥会接住我的!”女孩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抱着他的胳膊笑得开怀,“而且爸爸回来啦,他会帮我说话的!” 少年一愣,这才发现自己刚刚吹奏地太入神,连舅舅回到村里都没能看见。 关于安德烈,就连“它”都不得不承认,那人确实是个非常负责的家长。 伊里欧斯刚出生不久就被他带回家里,用羊奶一点点喂大。 大到识字学习说话,小到洗衣服洗袜子,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了伊里欧斯。 可他自己却因为未婚就有了孩子而广被诟病。即使这个孩子是他的侄子,安德烈也因此得罪了自己的岳父,婚事差点告吹。 好在凯特是真心看好这个年轻人。 虽然对一结婚就要照顾一个小孩感到不满,却也没在孩子面前多说什么,与安德烈一起将他养大。 如果不是“它”,当时只有四岁的伊里欧斯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 许是很久不见,安德烈看到少年看向井口的眼神,顿时心头一软。 他让侄子坐到自己的脖子上,一只手抱起女儿,撒腿就往家的方向跑。 伊里欧斯很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 自从表妹出生后,他就时刻牢记自己身为“兄长”的身份,将最好的东西都让渡出去。 其中,自然有“骑大马”这一项。 安德烈正值壮年,即使身上带着两个孩子跑起来依然很快。 少年的刘海被迎面而来的疾风卷起,一种畅快感自心底冒出,便再也止不住了。 安德烈听到侄子的笑声,又是开心又是心疼,脚下便又加快了一点,引得两个小孩开始新一轮的尖叫和大笑。 速度加快的结果就是他们更早到了家。 而此时,他们的家门口却被数名身着制服的士兵包围。 安德烈和伊里欧斯的脸色都变了,只有小莉莎歪着头,一脸好奇地打量这些身穿铠甲的骑兵。 “安德烈·雅格诺,潘拿齐·雅格诺之孙。”一名士兵拿出一副画像,对着他上下比对一番后点点头,“你有一个姐姐,叫多洛莉丝,对不对?” 安德烈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带着两个孩子后退一步,警惕看向对面的士兵:“……你们是什么人?” “放心,对您来说是个天大的好事。” 那人露出一个不冷不热的笑,公事公办地做出邀请的手势:“多洛莉丝没有经过大公的允许,擅自离开城堡……关于这件事,我们想跟您聊一聊。”
第335章 牵线木偶 某时某地、某个无名者的故事…… 没有经过大公的允许, 擅自离开城堡…… 听到这个理由,安德烈差点被气笑了。 他的姐姐,多洛莉丝从城堡里逃出来已经过去十二年。 安德烈才不相信弗昂斯大公会迟钝到这种地步, 情人跑了十多年才想起来去找。 贵族的傲慢似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这一点安德烈很清楚,也没有打算追究。 让他气愤的是对方那不加掩饰的蔑视。不管他们要来做什么,居然连个像样的借口都不肯编一个…… “你们……” “……安德!” 年轻的少妇突然从房中冲到门口,双手扶在门框上眼中满是惊恐,对着丈夫无声地摇头。 她身后的阴影里走出一位骑士装扮的男人。 这人的装备明显比其余的士兵更高等,显然是这些人的领头者。 他对门外的三人笑了笑:“还是进来说吧, 雅格诺先生。” 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 连年幼的小莉莎都察觉到不对劲。 她拽拽父亲的衣袖却没得到回应。小嘴一瘪, 眼看就要哭出声。 伊里欧斯连忙将人拉到自己这边, 将女孩的头按进自己怀里, 目光警惕地看向这些不速之客。 为首的骑士对上这样的目光反而笑了。 “放心,我们不会做什么。”他的语气轻快很多,朝少年的方向微微欠身,“我以先辈的荣光发誓。” 一直僵持在这里没有意义。 安德烈看到院外有越来越多看热闹的村民围上来,皱了下眉,最后还是护着两个孩子和妻子进入室内。 啪———— 木门被紧紧关上,除了为首的骑士外, 其余士兵都没有跟进来。 他们两两为一组,分别在小屋各处的门窗外站好, 防止有人靠近。 即使东西弗朗斯大陆上的战争常年不断, 但一家人生活的小山村一向远离纷争,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少妇抱住两个孩子,男人挡在妻子面前:“你们究竟想说什么?” “别这么紧张, 雅格诺先生。”对面的骑士有些好笑地看着他,“雅格诺家虽然没落了,但你的血脉却做不得假,我不会对你的家人做什么。” 提到这个姓氏,安德烈显得有些抗拒。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查到这个名字的……但从我父亲那代起,所谓的‘雅格诺家族’就已经不存在了。”男人依然紧绷着身体,并没有因对方的“恭维”松懈半分,“有什么请你直接说,这样拐弯抹角是在浪费大家的时间。” 骑士无奈耸耸肩,顺从地转换称呼:“好吧,如你所愿,安德烈先生。不过这件事还是要从你的姐姐,多洛莉丝擅自逃跑说起……” “我姐姐已经在十多年前去世了!”安德烈打断他的话,强硬道,“不管她犯了什么错,你们也不要打扰死者的安宁。” 高大的骑士也渐渐收敛起笑意,眯眼看向男人身后的少年。 “确实,我们不该打扰死者的安宁……可她擅自带走了大公殿下的血脉,这就不能轻轻放过了。” “那个卑劣的女人因为一己私欲带走了您,这些年让您受委屈了。” 他的右手抚上心脏的位置,朝着伊里欧斯的方向单膝跪地:“弗昂斯大公高贵的血脉,不该待在这样贫瘠偏僻的地方。” 除了还不知道“大公”是什么的小莉莎,所有人都被这句话震住。 安德烈也万万没想到这个。 他知道姐姐之前是在某个大家族做女仆,后来被男主人看上,怀孕,又被要求打掉孩子……多方打击之下才从主人家逃了出来。 多洛莉丝刚回家那阵的精神状态太差,差到他们夫妇都不敢提起过去的事,只让她安心在家养胎。 他们还没来得及问清孩子的父亲是谁,唯一知情的人却先一步去世了…… 安德烈曾经想过孩子的父亲可能会找过来。可随着伊里欧斯慢慢长大,他也几乎忘记了这回事。 “……我不相信你们现在才知道我的存在。” 少年轻轻推开舅母的手,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上前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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